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熱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够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
——路遥《平凡的世界》
一
柯玉荣是索洛湾村里的“革命老干部”,他培养了张军朝、路建民。他俩是优秀的,是称职的,柯玉荣信任他俩,他俩接了他的班。
坚持集体主义观念,一心为了索洛湾村全体村民都富裕起来的张军朝、路建民,给大家服务也有些年头了,他俩也是感到随着年龄的增长,继续为村里服务已有点力不从心。因此,煞费苦心,在村子里千般寻找,万般寻觅,找寻可以接他们班的人。
特别是生产队的土地全部分配给村里的家家户户后,张军朝、路建民感觉到,他们村干部渐渐生出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这使他们不免想起索洛湾村的过去,当然这也是他们从“革命老干部”柯玉荣那里听来的。
柯玉荣就曾给他们讲述当时的索洛湾村处在小石崖根据地的中心地带,群众基础非常雄厚,很好地融进了根据地的建设当中。《黄陵人民革命斗争史资料》对此有着非常翔实的记载,红二十六军、第三路游击队,就长期活动在这里,给这里的群众留下了十分坚实的革命基础。不仅他们索洛湾村是这个样子,整个双龙镇地区都一样,农民群众的思想党悟普遍高,大家相信中国革命,相信中国共产党……当年的整风、大生产运动,就很好地解决了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以至后来的历次运动,索洛湾村在大的政治倾向和物质生活上,就都没有落后过。反而是土地承包到户以来,村子的经济发展十分缓慢,集体经济全面蒌缩,甚至出现空白。这是张军朝、路建民最为困惑的。
他俩虽有困惑,却也有安慰。
困惑的事情方方面面,最核心的还是集体主义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路建民不仅困惑,而且非常谨慎。这或许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初中毕业的他,回村后先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很受学生欢迎,年年都是先进,受到了公社还有县里的表彰奖励。后来因为“可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问题,他不得不离开热爱的教育事业。思想素质过硬的路建民,没有自怨自艾,他在生产队里劳动,像他站在讲台上给村里学生娃讲课一样努力。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很拥护他,但他就是无法“进步”。直到1986年,他才被允许申请入了党。有了这个基础,路建民是想了,认真地想了,他要带领索洛湾村人,走上一条幸福的大道!
然而他美好的理想,应该只能是无奈的空想了。
集体经济解体,路建民一点办法都没有。
路建民那个时候,以为他能坚持做的就是维护索洛湾村的村风,一定要保持好既有的传统。他认为这是索洛湾村根本中的根本,有了这个根本,想方设法适应不断变化的形势,才能走得端,行得正……政策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起来的人,是要带动后富的呢!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了这里。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倒也不难,难的是让先富起来的人,甘心情愿、无私无畏地带动后边的人富起来。这把张军朝、路建民他们给难住了,他们看得非常明白,出现这样的结果,还不能怪先富起来的人。他们是富裕了,其富裕起来的经验和走过的路,却不一定是后边的人可以借鉴,或者应用的。譬如买车跑运输吧,首先得有那么多资金购买车辆呀!即便七拼八凑,筹措下那么一大笔钱,把运输车辆买回来,还要有人会驾驶呀!再是在他们索洛湾村种植水稻,倒是能够卖上好价钱,但村里的水田太有限,已经被人承包了去,人家合同在手。那么养殖呢,村子里环境倒也非常适合,然而投资成本大,技术要求高,也是大问题呢。
记忆中,村党支部书记路建民,与张军朝他们村委会一班人,没少开会讨论。他们还请来了双龙镇政府的相关领导,参加他们的会议并进行指导,就这个问题反反复复地讨论,总结既有的经验与教训,那就是:大胆地解放思想,克服自身的缺陷与不足,增强市场经济的竟争意识,找寻适合索洛湾村经济发展的突破口,并以此为导向,结合村情民情,全力改变索洛湾村发展滞后的面貌……方向和路线是确定下来了,那么谁来做呢?靠他们现有的村于部吗?别人没说什么,他们自己就先摇了头,不是谁一个人摇头,而是村委会班子里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摇了头。
他们摇头,不是否定他们的思想情感,也不是否定他们的热情干劲,而是意识到他们班子里,需要补充新的血液了。要让对市场有感觉、对村民有感情的年轻人,进入他们村级班子来,不如此,就不能实现他们想要的发展。
“先富带后富”,政策上不就是这么提倡的吗?
路建民,还有张军朝,作为村里当家人,他俩既没三心,又没二意,大势所趋——先富起来,是他们发现培养接班人的第一条标准,再就是公道、正派、能干。按照这个村级领导班子定下来的标准,路建民、张军朝就在村里先富起来的人里寻找目标。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地往过捋,捋到后来,不能说没有,但要达成共识却非常困难。十来个先富起来的人,把谁拉出来讨论,或多或少,都有不小的争论。
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耽搁着既让路建民、张军朝他们着急,也让关心村里发展的村民们着急。大家都在着急,着急着就到了村级领导班子换届的日子。路建民、张军朝还找寻不出一个能够接替他们的年轻人,别说给村民们说不过去,便是给他俩自己,也都说不过去了。就在这么一个让他俩抓耳挠腮,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着的时候,他俩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柯小海。
二
柯小海这年22岁,是他们索洛湾村“革命老干部”柯玉荣的小儿子。
柯小海长在“革命老干部”柯玉荣的身边,得到了父亲的真传。着实因为他家教严、家风好,有想法、有闯劲,几年来自己在外打拼,已经拼出了一番天地……但这只算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虽然自己在外打拼,但村里谁家有个事情,红事、白事,给他说不说他是不论的,只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就一定会跑回家来,主动到事主的家里去,随上他的份子。如果还有问题,他则不分远近,还要自觉留下来,贴人贴钱,给事主家帮忙。
路建民、张军朝不谋而合地想到了柯小海,想得他俩很是兴奋了呢!
俩人一合计,就准备去找村里的“革命老干部”柯玉荣,与他先沟通沟通,争取得到他的支持,然后再找柯小海,做他的工作。主意已定,俩人商量了一下,就由路建民出马,去找柯玉荣了。路建民犹豫着怎么去给柯玉荣说,正犯愁呢,柯小海倒先找到了他,表达了他的意愿。
瞌睡遇着了枕头,路建民、张军朝喜出望外,千呼万唤,接他们班的人终于露出头来了!
这件事像用刻刀刻在路建民心里似的,他记得非常清楚,是柯小海主动找到他家里来的。柯小海到他家来的前几天,天气不是特别好,老是阴沉沉的,却不下一滴雨,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憋屈。不仅山野一片潮湿,就是自己的家里也都湿乎乎的……柯小海就在这样一种天气状况下,开着他跑运输的车回村里来了。柯小海回村来的讯息,路建民已经听人说了,说是柯小海孝顺哩,他爸这些日子身休不好,他赶回来陪他老爸来了。柯小海的父亲是村里的“革命老干部”哩,有了病,路建民是一定要去看望呢。非亲非故的他,都把柯小海的父亲看过了,柯小海能不回来看望陪伴父亲吗?那是必须的…吃罢晚饭,路建民在家还就想明天的时候,趁着柯小海回家的机会,找到他,与他当面谈谈,劝说他回村来接替他们。却没想到,柯小海赶在当天晚上,就到他家来了。
柯小海到了路建民家,路建民没有立即给他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柯小海也没有立即说出他的立场。
路建民之所以没有立即说,是想先听听柯小海是怎么想的,顺着他的话题,因势利导,做他的工作,让他站出来接班。那样的话,效果可能要好一点。柯小海没有立即说出他的立场,也是有他的顾虑呢。他毕竟只有22岁,“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俗话是这么说的,他如果不知轻重,突然表明自己的立场,人家嫌他年轻怎么办?
两人就那么坐在一起,因为各怀心事,就都把他们想说的话暂且藏在舌头后面,就他们能说的话题,先拉了几句。
柯小海很自然地说起了他父亲柯玉荣的身体。
柯小海说:我爸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哥和我姐,又都不在我爸身边,我就想着自己回来哩。
要说呢,路建民等的就是柯小海这句话呀!但他真装得住,没有接着柯小海的话往下说。
路建民拐了个弯子说了:你的生意做大了,撂得下吗?
柯小海笑了笑,说:老人要紧,一辈子就是个操心,他也该享几天福了呢。
路建民感觉有戏,就继续来套柯小海的话。他说:村里的老人,要说享福,你爸是算上数的哩!尤其是你,手上宽裕了,心里想的都是你爸,把你爸孝敬得,他时常在我前夸你哩。
柯小海说:孝敬老人,那是应该的。但我知道,我爸还有他的心事哩,他啥时候都放心不下咱索洛湾村。不瞒你说,我爸给我说得最多的话,永远都是咱索洛湾村,想着我能为村上做些事情。
柯小海这段话说罢,没有等路建民回话,他自己紧跟着就又说了:孝敬老人,要我说,听老人话,是最大的孝敬。
路建民心里乐了起来,脸色也明显亮了起来。他说:你是好样的!柯小海却说:可是我爸还是担心我,怕我成不了事。
路建民怕柯小海把话说回去,就鼓励他说:咋能说你成不了事呢?
路建民像柯小海刚才一样有些急了似的说:你成就得自己都要飞上天了呢!
柯小海不让路建民这么说他,就自己说:那是在人家城里呢。
柯小海说:城里有钱的人多了去了,我挣的那点钱不算啥。就是自己吃些苦,苦出来的呢!
路建民听柯小海这么说,是完全赞成的。他因此更加觉得柯小海年龄不大,心大着哩,而且还不浮躁,沉得住气。这些素质,不正是一个有为青年应有的吗!
路建民因此把他心里想的,给柯小海要往出掏了。他说:你说得对。凡是苦出来的钱,装在口袋里才踏实。
路建民说:咱索洛湾村人的眼晴不瞎,都看得清楚着哩。
柯小海不晓得路建民说村里人清楚着哩,到底是清楚个啥,难道只是清楚他的钱是苦出来的吗?这是不够的,还应该清楚……清楚他对索洛湾村的一片热心才对呀!
对此,柯小海是想要有一些了解的。因此他问路建民:都只清楚我的钱是苦出来的吗?
路建民没有想到柯小海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他说了:还有你对你爸的孝顺。对自家老人都不孝顺的人,村里人是不会服气的呢。
柯小海从路建民的嘴里听出他想听的话了。有了这么一句话,他没啥好犹豫的了。但他知道,这也只是路建民一个人的认识,要想真正获得村民的认可,是还要做出自己的努力的。因此他还不能给路建民挑明了说,村里换届,他就带头干了。不过他心里是已有了底儿了,因此他站起来,向路建民告别了。
柯小海告别的话是这样的。他说:我把您叫叔哩。
柯小海说:咱自己人不说见外的话,今后村上有啥需要我的,您给我一句话,我听音就来。
柯小海给路建民的承诺,就是这么干梆硬正,没有一句闲话。这是因为,柯小海虽然好几年在外跑运输,跑得天上地下,常常不在村里,但他的心像是一颗种子,深深地埋在了索洛湾村的土地里,一直听得见索洛湾村的脉动,还有索洛湾村的期望,知道索洛湾村的需求。他在外面跑,积累着他人生的积累,经历着他生命的经历,到头来都是为了更好地服务索洛湾村,发展索洛湾村……早先的时候,是他的生身父亲,“革命老干部”柯玉荣为索洛湾村一心一意服务奋斗,后来是张军朝、路建民他们,全心全意为索洛湾村服务打拼,他们为村里做过的事情,柯小海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的。
柯小海感激他们,也被他们感动。
柯小海从路建民的家里出来,他走出门外,回头来看,看见路建民也跟了出来,嘴巴一张一张的,像是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的样子。柯小海的猜想没有错,路建民的确是有话给柯小海说呢。但老成持重的路建民,被一个作务庄稼的名词影响着,还不能先说出来。
这个名词,是常要吊在庄稼汉嘴上的、非常简单的两个字:蹲苗与“蹲苗”两个字相对应的,就是“揠苗助长”这个成语了。
一辈子在索洛湾村与土地打交道的路建民,太知道揠苗助长的害处了。把麦子、玉米、稻子什么农作物,播种在田地里,必须根据气候的变化,来作务庄稼。如果不去适应气候的变化,而是一味地助苗生长,长得快了,看起来倒是好看,却不一定打粮食。而如果适应气候的变化,不人为地助苗成长,还恰到好处地限制庄稼的生长,反而会多打粮食。这样的做法,就是庄稼汉经验的总结,即“蹲苗”。
柯小海现在就到了这的关键时刻。
路建民可不能对他“揠苗助长”,所以采取“蹲苗”的方法,让他自己再好好发育发育……这个念头在柯小海来之前,路建民是没有的。不仅没有,还想着如何去找柯小海,劝说他回村接班。还没有想好怎么给他说,他自己倒先找来了。这给了路建民机会,他觉得还有时间,把柯小海这棵好苗蹲一蹲,对柯小海自己,还有索洛湾村,是会有好处的。
把柯小海送出家门的路建民,张嘴对柯小海说话了。路建民说:回去代我先问咱们的“革命老干部”好。
路建民说:过两天,我再去看咱们的“革命老干部”。
路建民给柯小海说罢这两句话,摆手让柯小海走了。他望着柯小海直走远了,看不见了,便转身想要回家去,迈腿前不由自主地抬了下头。他看见阴得很重的天色在一点点蜕变,云也薄了起来,隐隐约约地还能看见,高远的夜空,有一两颗星星,灿灿地闪着亮光。
三
想要给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路建民述说自己的愿望,柯小海在心里想了很长时间。今晚说给他听了,虽然没有得到他正面的回应,但他已明白了自己的用心。所以在向路建民告辞后,往家里回的路上,柯小海还想着他和路建民说的话,想他没有后退的路,只有前进的路,他为此必须全力以赴、无所畏惧了!
为了向路建民说出自己的想法,柯小海没有少做准备。
远的不说了,譬如他父亲柯玉荣,在索洛湾村做过的事情,一桩一件,成功与否,都将成为索洛湾村的历史记忆。他想说的是张军朝、路建民,他们为索洛湾村呕心沥血、竭尽所能,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就说路建民吧,有许多柯小海要学习的地方呢。对索洛湾村集体,他可以说是把心都掏出来,给了大家了。这从他的家庭教育上就能看出来。路建民自身当过人民教师,所以特别注重子女的教育。1994年,他的大儿子、二儿子携手参加考试。大儿子顺利考上了一所大专院校;二儿子也不差,考上了一所公办中专院校。这样的喜事,让索洛湾一村子的人,都为路建民而高兴。他们家“一门两进士”,是深山老林的小村子,千古未有的大好事啊!
村里人听闻了,都高高兴兴地上到他家来祝贺,可是路建民却喜悦不起来。
路建民喜悦不起来的根本原因,不是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们出息,而是儿子们出息了,他却没有法子供养他们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路建民太知道他们家的钱财,是无法供两个儿子一起去深造的。哪怕是牙缝里抠、舌尖上刮,也只能勉强让一个儿子走出索洛湾村,到大城市里去上进,留下一个,跟他在索洛湾村苦做苦受。这让活了半辈子的路建民,难得唯有搓手求天了……有好几天,他不敢回家,回家了不敢看哥俩努力读书、勤奋学习,拿回家来的红色录取通知书,仿佛那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就是两纸滴血的催命符!
啊!啊!啊!路建民暗自在心里号叫着。他是想了呢,那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可不就是他两个儿子的心血染就的吗?
手心手背都是肉,路建民该怎么办呢?
要两个儿子自己决定吗?他相信儿子们是都想去大城市读书的,那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哩,谁会自愿放弃?路建民想他如果有了那样一个机会,他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但现实是残酷的,两个儿子,只能有一个去上学。反复思索,路建民把大儿子叫到一边,背过二儿子,来做大儿子的工作了。要他把机会让出来,让给他弟去上学,他则留在村里劳动当农民!
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可以不这么做决定。
路建民只要开口,大家凑钱也行啊!可他就是不开口,到后来村里人知道了原委,不要他开口,寻上他的家门,拿出家里的积蓄,给他倒手,让他送两个儿子一起去大城市读书。但他还是坚决地按照他的决定,不接受村里人的帮助,以他家里的实际情况为原则,只送二儿子去了大城市……这件事别说他大儿子想不通,柯小海知道后也一直想不通。
路建民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的大儿子呢?
直想不通的柯小海,慢慢地想着,到了后来,他有些想通了。
路建民的心里不能只有他的儿子呀!他还装着索洛湾村的每一个人。他之所以把大儿子拦下来,让他在索洛湾村里,眼自己一起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一来村里人看着他,他不能自私,不能轻易就接受大家的资助,二来想要他的大儿子,在村子里历练历练……哎!哎!哎!前事不好说,后事也难料啊。
然而无论如何,柯小海因为这件事,是把路建民敬佩在心里了。
为了索洛湾村集体的风气,路建民没有什么遗憾……他的眼里,装着的总是村子里人的生活;他的心里,想着的也是村子里人的生活。大家的生活虽然有所改善,但也只是简单单地解决了温饱。就说与他同在村委会班子里的张军朝吧,当时就遇到了非常大的困难。村里人原来的住房条件都比较差,绝大多数家庭还住在相对原始的窑洞里。那些个窑洞,有一些都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挖出来的,总之是都有些年头了,都快成了危窑洞……家庭情况好点的人家,就在后窑前房的院子里,给自己家建了些房子,却也大多年久失修,千疮百孔,几乎丧失了遮风挡雨、驱寒保暖的功能……张军朝很想改变村里人的这种居住方式,他就努力地创造条件,获得镇上的支持,率先从窑洞里搬出来,在村里开辟的庄基地上盖起了一座新平房。一家人欢天喜地,按照他们索洛湾村搬家的老规程,给新家的大门贴上大红的乔迁对联,盘好了锅灶,盘好了炕,准备着正要往新家搬的时侯,谁知道哪儿来的火星子,把他倾尽全力,还借了一屁股债建造的新家,烧了个精光。
欲哭无泪的张军朝,无可奈何地又住回了老院子里的危窑洞。
村干部家里都是这个样子,其他村民家就可想而知了。没有哪一家的日子不是过得小心翼翼,平时钻梢林挖刨点中药材,捡拾点山货,积攒起来,能够供家里的孩子上学读书,就不错了。家里如果有谁生个病什么的,小病小灾就靠自己的身子扛了。这么扛着,小病扛成了大病,小灾扛成了大灾,依然还只能是个扛……为此,路建民暗自流过泪,张军朝亦暗自流过泪。
索洛湾村里的这个情况,被路建民、张军朝他们刻在心肝上了!
柯小海之所以去找路建民,向他表达自己的志向,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为了争取个什么名分。柯小海是做了充分的观察,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才进了路建民的家门,向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愿。
柯小海观察路建民、张军朝他们,已感知到他们对于社会发展形势,从认识到判断,是有点难以跟得上。他们急于为村级班子寻找和培养接班人……柯小海发现,在他来找路建民之前,路建民和张军朝就已多方寻找和培养他们的接班人了。
“是不是党员都无所谓,只要能带领大家致富,把大家的心劲儿拧在一起就行。”路建民和张军朝,在那个时期为了找寻、培养接班人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特别是路建民,他甚至得,年轻人哪怕有些缺点也行,只要愿意带着大家往前奔,多数群众同意,就把人推上去干。是骡子是马,不套进车辕里驾车,谁能知道呢?
在路建民和张军朝这样一种主张下,又征得上级的同意,那一届的换届工作,在索洛湾村里实施开了。
四
有条件的年轻人,积极性还是蛮高的,都跃跃欲试。路建民、张军朝看到了,他俩心里是快乐的,就与他们广泛接触,了解他们的想法,然后在换班子会上,相互交换意见。
路建民、张军朝他们把当时有意愿的年轻人,归了归类。其一是人品没说的,但是愿望不是太强烈,只对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上心用力。对这些人,路建民、张军朝就主动找他们做工作,激活他们对集体事业的热情。其二是自身有热情,能力也有,家属却“活思想”严重,怕集体的事情操心多了,影响他们的生活质量。对此,路建民、张军朝不厌其烦,就去做他们家属的工作。其三是自己有愿望,有积极性,群众却不怎么放心
可以说那次换届,路建民、张军朝他们为了选拔年轻的接班人,没有少费神。最后确定了一个大家基本能够接受的名单,充实进村级领导班子里来,放在他们的身边,一边任用,一边培养了。
当时有句流行的话,叫“扶上马,送一程”。
怎么“扶上马”,路建民、张军朝他们也是颇费了一些心思。他们提出来,在村委会的班子中,按照需要,多增设一些干部职位。对此定了一个原则,就是坚决不能增加村民的负担,所以他们实行的是只增加职位,不增加待遇。也就是说,他们班子中的其他人,收入就要减少了。对此,路建民、张军朝没有意见,别人也就不会有意见。
问题的关键是,“扶上马”的年轻干部,自己怎么作为了。
开始的时候,年轻人的特点表现得还不充分,他们基本都还处于试探和观阶段。过了些日子,有人倒是大胆,提出来的想法让人匪夷所思,甚至设想把索洛湾村整体承包出去。他们把客商都引进村里来了,结果尘土飞扬的村路,就先把客商吓跑了。这样也好,让大家知道“要想富,先修路”的重要性。但是怎么修,拿啥修,一时又拿不出办法来。因此就还抬出死命令,想要依此管理村民,结果村民不答应,对立情绪迅速升级等等,造成许多问题,不扭转什么也做不到,更做不好。其中有的年轻干部,还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即在村委会会议上大讲自己的条件待遇,功利心太强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路建民、张军朝头痛的呢!
路建民、张军朝最头痛,也最无法忍受的是,个别年轻干部打着村委会的名义,跑县委、县政府要项目,项目要下来了,却好像不是给村上的,他们自已拿着项目贷款,为的是给自己捞钱。这太可怕了,路建民、张军朝绝不能助长这些年轻干部的私心,谁知道会给村里带来怎样的灾难?他俩迅速召集村党支部会议,对这样的年轻干部予以职。
年轻人工作上犯点错误是可以的,比如莽撞、冲动等,可以原谅。只要他们认识到了,能够改正就好。但对目的不纯、利欲熏心的人,就绝对不能宽容,这是原则问题,而且关系到党组织在群众中的威信。路建民、张军朝都是党组织多年培养起来的基层干部,他们的基本素养和个人品质是非常过硬的,他们不能允许年轻干部胡作非为,那么坚决地处理掉有问题的年轻干部,既是对他们的教育和帮助,也是对村集体事业的负责,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
然而问题还在一个劲儿地出。
路建民、张军朝他们村里的老干部,把集体的钱,一分一厘都看得很重要,而在个别年轻干部看来,那就是他们嘴边的菜、杯里的酒,大吃大喝,费用一分不少地都算在村委会的账上。村委会的账上没有钱,他们也不管,还要欠账,保障他们大吃大喝。群众反映特别强烈,你去追问,他还说得头头是道……面对这样那样的问题,再有耐心的人,都会失去耐心了呢!
路建民灰心不已,张军朝懊恼不已
两个热爱村集体、一心为了村集体的人,心是凉到家了。
路建民不断追问:这是怎么了?哪儿出了问题?
张军朝也不停追问:方向错了吗?办法不对吗?
路建民和张军朝追问到后来,痛心地感慨:索洛湾村还有希塑吗?
五
柯小海当时年龄尚小,并且在外边跑他的事业,但村里的这些状况,他都是知道的。
柯小海也如路建民、张军朝一样着急感慨。这个时候的柯小海,在跑生意的间隙,总爱抱着作家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来看。路遥之于他们陕北人,仿佛精神向导,他们是都喜爱他的,并把阅读他的文学作品,当作一种日常。柯小海阅读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边阅读,一边与他们索洛湾村的实际相对照,他发现书中有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柯小海牢牢地记下了那句话:“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够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
柯小海读到路遥《平凡的世界》里这句话时,是深受触动的。柯小海认为路遥的这段话,干脆就是瞄着他给他说的哩!多日来,他回味着路遥说过的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仿佛理想的种子一般,播种在了他的心里,扎根发芽。他总觉得不能只顾跑自己的生意,而不顾及村里的发展。
柯小海想,虽然他在成长过程中,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但谁在生活中不经受苦难,就能够随随便便成就自己,并获得自己想要的崇高感呢?他敬爱的大伯柯玉斌和父亲玉荣,还有他尊敬的路建民、张军朝等索洛湾村的人,他们谁不是从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他在自己的内心建立起这样一个目标,并且耳闻了村里的许多事情,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一方面在外增长着自己的见识,增加着自己的胆识;一方面等待着机会,回村来,全心全意地为村民们服务。
柯小海已经给村支书路建民表露了他的心声,他还很好地总结了路建民和张军朝两位老前辈的经验得失。
老实说,柯小海是很尊敬这两位老前辈的。他俩精神气质纯净,为人正派耿直,私心杂念很少。譬如路建民,作为村党支部书记,他始终沿袭着前辈支书,也就是柯小海的老父亲,村里人眼里的“革命老干部”柯玉荣的好作风,大事小事,他都担在肩上,一丝不苟地来处理。便是人常说的“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他也绝不回避。人家找到他眼前了,他就一定要当好那个“清官”,为他们处理家庭矛盾。什么赡养老人啦,什么孩子求学啦,什么夫妻怄气啦,以及困难帮扶、婚丧嫁娶等一切事务,他都不畏辛劳,尽心尽意地为村民操心受累……
为了更好地服务索洛湾村村民,路建民和张军朝积极努力,早在20世纪90年代,即在村上相继成立了村民调解委员会、红白喜事理事会等村级社会组织。这样的社会组织,是党组织在乡村生活中的一种延伸,能够更好地服务于村民生活。村支书路建民在索洛湾村的村民调解委员会与红白喜事理事会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邻里之间摩擦、夫妻之间争吵,他不会躲,而是见人争吵就赶上去,为大家排忧解难,是大家尊敬的“和事佬”;你家里遇着了丧葬事,他家里赶上了迎娶事,路建民是请了他来,没请他亦来,那会儿他又是村里人敬重的“大管家”。
索洛湾村的传统如此,村干部就是顶梁柱,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急群众所急,想群众所想才对。
路建民、张军朝在培养任用年轻干部问题上,遇到几乎难以破解的难题时,柯小海主动找上门来给路建民说了。路建民高兴哩,他与张军朝很好地沟通了一下,即以村党支部的名义,把柯小海进入换届班子的建议,报告给了双龙镇党委。
双龙镇党委原则上确定下来,交给他们拿到村民大会上来,让村民投票选举了。
这是1998年冬季晴朗的一天,索洛湾村村民以一人一票制,投票选举柯小海担任索洛湾村二组组长。
柯小海知道,这是他接索洛湾村的第一步,今后的日子还长,他必须扎扎实实走好每一步,绝不辜负索洛湾村村民对他的期望,还有他们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