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处在一种默默奋斗的状态时,思想就会从生活的琐碎中得到升华。
——路遥《平凡的世界》
一
失败是成功之母!有人是这么说来的。
不过也有人说了,苦难更是成功之母。柯小海在他的生活实践中,对这样一些说法是很赞成的,但他想要再加上一句,那就是教训,深刻的生产、生活教训,可也是成功之母呢!
索洛湾村的换届选举,把22岁的柯小海选进了村级领导班子。
柯小海要带领大家摆脱贫困,向小康生活迈进,不是在选举会上给大家表个态那么容易,他得拿出实际行动来。担子是压在他的肩膀上了,今后怎么发展,往什么地方走,他是需要认真思考的。关键的时候,他几年来的生活磨砺提醒着他,也帮助着他,要他不能操之过急,而应该很好地总结过去,把问题找出来,吸取以往的教训,进而找准目标,发现路子,开始他的行动。
虽然在外跑了几年,但柯小海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索洛湾村。
柯小海知道前辈张军朝、路建民他们为了索洛湾村的发展,是都做了他们的努力的。有贡献,也有教训,譬如村集体饲养肉牛那件事情吧,就很值得柯小海总结。张军朝为了村集体的经济发展,把他的想法反映给了镇政府,镇政府又反映给了县里。到了1992年,县里把解决索洛湾村贫困问题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根据村民们的要求和村里的实际情况,决定由县畜牧局头。双方议定,由县畜收局给项目以资金支持,村集体加农户,入股饲养肉牛。
养牛,对于索洛湾村人来说,轻车熟路,谁不会养牛呢?
随便一个人,都有养牛的经历,都有养牛的经验。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们索洛湾村的自然条件,是特别适宜饲养牛的呢。出门就是山,山上满是草;出门就是沟,沟里满是草……在村委会的会议上,讨论这个项目时,张军朝是兴奋的,路建民是兴奋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非常适合村里经济发展的好项目。因此,他们在村委会会议上,对这个项目进行了充分研讨,并做了个长远的规划:力争三年之内,牛群里的小牛翻倍,十年之内,索洛湾村遍布大牛和小牛,一定要使索洛湾村成为叫得响的养牛专业村!
多么美好的一幅村集体经济发展的蓝图啊!
那时的索洛湾村,村集体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村里干部都不敢去村委会办公室。去一趟,开个会,没有纸和笔,电灯也不能开,一口热水都没有……为什么呢?没有钱呀。哪怕一两毛钱的开销,也得给村民们派。所以村委会做个什么事,就都由村干部自己掏腰包。别说张军朝、路建民把个村干部干得没有劲头,换个人来干,一样劲头不大。有了养牛这个项目,张军朝、路建民他们就都有了精神头儿。
张军朝、路建民交换意见,他俩都说,把牛养好了,村集体受益村民们更受益。
他们说干就干,张军朝、路建民在村子里精挑细选,选出来几位最有养牛经验,也最懂得牛孬还是牛好的人,带着县上资助给他们村里的购牛钱,背着干粮馍馍上路了。肚子饥了,从背上的布包包里抓一块馍疙瘩,嘴巴渴了,弯下腰在路边的小溪里掬一捧水,吃了喝了继续赶路……他们走到甘肃的正宁县村落,一家一户地找牛选牛,繁殖性黄牛是他们这一带的优良品种。走了不知多少个村落,看了不知多少头黄牛,可以说是优中优,好中挑好,他们用带来的钱,挑选好了二十一头牛,满怀希望地赶回了索洛湾村。
张军朝、路建民他们记得非常清楚,二十一头牛赶回索洛湾村的那天,村里像烧开的一锅水,沸腾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从自已家里跑到村街上来,围着那群新买回村的黄牛,看呀看,瞧呀瞧,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瞧也瞧不够,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满怀期望的、幸福的微笑。
主持买牛这件事的张军朝,比别人更是开心快乐。
当然了,张军朝也更信心饱满。在家的路建民接到张军朝他们,大家一起商商量量,自己设计,在村里选了一块向阳的地方,只用了三天时间,就修建起了一个大大的饲养室,把牛群顺顺当当地圈了进去……下来就是选拔饲养员了。索洛湾村的人,基本上都有饲养牛的经验,大家轮流来养怎么样呢?在村委会的会议上,张军朝、路建民他们反复讨论,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以为那群牛是村集体的,就该人人负责。这个提议并没有获得大家的一致同意,有人质疑了,担心人和人是有差距的,责任心强的人好说好办,责任心差的人不好办。村集体的一群牛啊!可是不敢有丝毫的闪失哩。讨论到最后,采用了大多数人的意见,那就是雇用饲养员。
二十一头牛,鲜鲜活活地器在了牛里,眼下雇用饲养员成了一件最为迫切的事情。张军朝与村委会的党员干部们集思广益,担心本村的人,选谁不选谁的,可能会惹出矛盾来,就把目光放得远了一些,越过本村人的范围,找了个河南的小伙子,把他聘进索洛湾村来,让他担起了饲养牛的重任。
小伙子生得倒是精精干干,说话也头头是道。考查时发现,他也有不错的饲养经验,又是村里知根知底的人推荐来的,经村委会授权,张军朝立即与他签订了养牛合同。
合同的约定简单且实际,就是要求小伙子饲养村集体的牛,二十一头牛不能减少,只能增加。如果繁育一头小牛,所得三七分成,村集体占七成,小伙子得三成。此外,村集体为解决小伙子的吃饭问题,还倒腾出5亩水稻田,无偿给他种植;如果他把村集体的牛饲养得好,有发展,三年后就让他落户索洛湾村。
这份合同,不仅上了村委会的会议,还交给村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
二十一头牛啊!对于索洛湾村来说,事关未来的美好前景哩!张军朝不会,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做主,他充分发扬民主,得到了全村人的同意,把二十一头牛郑重地交给了雇用的小伙子。
张军朝把二十一头牛交给他,倒是发现他很负责任地早出晚归,放收着村集体的牛。不承想,到头来戏剧性的一幕,使老实厚道的张军朝,吃了一个哑巴亏。
二
村委会分工负责这项事务的张军朝,满怀期望地把二十一头大黄牛交到小伙子手上。他不是放松了不管,而是村里还有其他事情,以及家里的事情,绊缠着他,让他常常不能分身,给牛操的心自然就少了些,但他还是尽可能多地关心村集体的牛。
索洛湾村的人看得见,有人就还说张军朝,对集体的牛比自己家的牛还上心。买回村来的二十一头牛,都是育龄期的母牛哩!张军朝舍不得让它们下地劳作,真如宝贝疙溶一样疼着爱着。刚一入冬,张军朝怕把它们冻着了,就左筹右挤,弄出些资金来,在维修加固饲养室的基础上,还购买了一些杂粮豆饼给牛做饲料。
张军朝的话是在理的,他乐呵呵地说:牛无夜草不肥嘛
张军朝的苦心没有白费,入冬后,其中的一头母牛就生产了。张军朝看着新生的牛犊,像得了孙子一般高兴,他怕牛圈里的气温低,冻着了小牛犊,就把牛犊抱在怀里,抱回家去照管。自己在家的时候,舍不得插电取暖,牛犊子抱回家来了,他不怕费电,插上电炉子来给小牛取暖了。庄户人家与牛的感情,就是这个样子,几乎可以生死相寄……把小牛犊当祖宗一样饲养着的张军朝,在那些日子里,整日都是一脸的憨笑。
一头小牛犊的出生,就是一份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牛里接连不断有母牛怀孕,二十一头育龄期的大母牛争先恐后地生育着小牛,两头、三头、四头……牛群在一天天地壮大着。然而问题也眼着来了。到了第二年的春上,满怀期望的张军朝怎么都想不到,在他忙着大家的春耕生产时,养牛的小伙子,撵着来了。他撵来时,张军朝正在自家地里破土种植早玉米,小伙子撵到地头上,慌张地给他报告,说是牛群里三头小牛不见了初听这个消息,张军朝倒没有怎么着急。
索洛湾村里,过去就有人家丢过牛,找一找都能找回来。
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张军朝动员村里的人,帮助找牛了。小伙子说三头小牛跑丢在了双龙山,张军朝就与村民们钻进双龙山寻找,他们一道沟一道沟地找,一架山一架山地寻,把他们熟悉的双龙山找寻了个底朝天,找寻到了天黑,也没找寻见三头小牛的踪影……心急如焚的张军朝打算去双龙镇派出所报案,但是村里人劝说他了,说:“你受苦受累跑去派出所,人家也只能给你备个案,派出所那么多大事呢!”即便如此,张军朝还是跑了一趟双龙镇派出所,结果正如村里人劝说他的一样。
三头小牛哩!张军朝不知道怎么给村里人交代
路建民知道了原委,更知道张军朝内心的难受,他是善解人意的在见到张军朝后,往他手里塞着老旱烟让他吃,说:“你先顺顺气。牛帙子嘛,是长着腿的,咱四周的山一重又一重,跑丢了,确实难寻。找也找过了,寻也寻过了,找寻不见,就不见吧。我给村里人做工作,大家是会谅解你的
村民大会上,路建民就是这么给大家解说的。他解说了后,村民们倒也都很包容,没有人埋怨张军朝。但是对那个烔养员,就有了议论然而议论来议论去,也议论不出个结果来,就还无可奈何地让他继续照管着牛群。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夏天,那位饲养员再次撵着张军朝来了。远远地就给张军朝说,牛群又出状况了,好好的两头牛,前些天被毒蛇咬了,已经死了一头,他怕有传染病,把死了的牛赶紧处理掉了。
“怎么处理的?”张军朝气得不轻,他活要见牛,死要见牛皮。那个饲养员,很快地把一张牛皮,给张军朝拖了来。
辛苦操心的一年过去了,村集体的牛,倒是一头一头落生了许多小牛犊,但是也不断地出状况,不是生病蛇咬,就是意外丢失。到了年终,小伙子给张军朝汇报情况,二十一头牛不多不少,还是二十一头……张军朝一肚子气,他下定了决心,必须把这个饲养员开了。
但是拿到村委会上讨论,却有人反对,说:“咱与人家小伙子签了合同的,年限不到,你怎么开人家?”
想想也是,小伙子合同在手,张军朝还真是不好开了人家。他就找寻小伙子谈话了,给他苦口婆心地说,掏心窝子地谈。小伙子倒也谦和虚心,所以就还履行着合同义务,继续放牧村集体的牛。结果,到了第二年年底,小伙子再给张军朝汇报一年的总账,二十一头牛,一头不少,一头不多,依然还是二十一头……张军朝再怎么宽厚诚实,也对这样一个结果是大大地怀疑了。
但怀疑也只是怀疑,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张军朝依旧奈何不了人家,人家还照样饲养着村集体的牛。他那么饲养着,再到下一个年底时,像前两年一样,不多不少,村集体的牛,仍然保持二十一头的规模。
这一年,张军朝倒是多生了一份心,结果他把那个村里人介绍给他的小伙子是看透了,原来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打好主意……不仅张军朝这么看,村里的其他人都这么看呢。他们还私下打听调查,基本弄清楚小伙子是在搞鬼:他背过村里人,把一年里新增的牛,假借这样一个问题、那样一个事故,悄没声地转移走了!
张军朝要和小伙子打官司了!
但这样的官司打下来,张军朝和索洛湾村赢得了吗?合同上白纸黑字,约定了十年,二十一头牛,人家小伙子没有少你一头,你怎么打?张军朝的心那个灰呀,像被丢在荒野里一样,沾满了尘土……他原来是一个多么乐观的人啊,从此脸上没有了笑容,想他一心为村集体谋利益,到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想不通,更想不明白,不晓得人心这是怎么了。在村委会会议和村党支部会议上,张军朝做了多次检讨与检査,他把全部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要大家批评他,骂说他……村委会和村党支部的干部,谁不知道张军朝的为人,谁看不见他对村集体的责任心?大家算了算账,村里虽然没有因为养牛赚钱,但也没有因为养牛赔钱,就都劝张军朝说,吃一堑,长一智,权当交学费了。
这样的教训是鲜活的,柯小海不吸取行吗?
三
少年老成的柯小海是必须吸取了呢。
柯小海在上任村级领导干部后,并没有着急决策什么,而是颇费了一些精力,对过往的教训进行了一番理。柯小海是这样想的呢,不去总结过往的教训,就走不出一条新的健康的道路。他要把索洛湾村未来的发展,建立在科学有序的基础上,这样才可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村集体饲养肉牛的教训是一个,另外还有其他教训,也是需要认真总结反思的。
像路建民给柯小海说的,20世纪90年代初,双龙镇镇政府为索洛湾村等周边几个发展滞后的村子,多方谋划,找到了发展经济的路子,而烤烟是其中最受推崇的一项。
《黄陵县志》在经济作物的科目中,专门收录了烤烟的种植情况。即1990年,全县种植烤烟3.02万亩,总产量4430吨,实现产值1398万元;1995年,全县种植烤烟0.98万亩,总产量1183吨,实现产值402万元……以后逐年减产,到了2005年,黄陵县的烤烟种植资格,被陕西省烟草专卖局取消。此后,黄陵县再没有种植烤烟的记录。
这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烟草种植的主动权不在种植户手里,一切都由县上整体安排。安排到了你,就有你的份儿,安排不到你,就没你的份儿。便是有了你的份儿,还要看你的烟草达不达标:顺利达标,就由县上的烟草局统收购;而如果不能达标,则需要自己解决销路。当时把账算下来,索洛湾村响应县上的号召,积极落实种植面积,一亩地里的烟草收入,比起玉米等别的作物种植,要高上三到五倍。
烤烟种植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路建民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特别积极,因为他也考察了索洛湾村的实际情况。村里的人,原来有抽烟习惯的人,都是在自己家的责任田里赶着季节给自己种点儿。所以说,大家是有烟草种植经验的。再则是,村里人听到这个讯息后,态度也都十分积极。有了这样两个优势,路建民手掐把拿,认定种植烤烟,是一个能让全体村民走向富裕的好路子。
当年村里即有十多户人家响应号召,种植了烤烟,种植面积百余亩。
为了村里的种植户,能把烤烟栽种好、管理好,路建民多次往黄陵县城跑,找到县烟草局,请来专家。专家亲到烤烟地头,从种植时的地膜覆盖,到烤烟出苗后的病虫害防治,给予了全面的技术指导。
但是做了那么多努力,到了烤烟收获的季节,看起来一片碧绿的田地,收成却不怎么喜人。
最后总结经验得失,原来是他们索洛湾村的自然环境,并不特别适宜烤烟种植。这是因为,索洛湾村一带,地处繁密的次森林地区,气候与高原差异较大,光照时间不足,空气湿度太大。尤其到了收获季节,经常会遭遇阴雨天,影响烟叶的采收,导致“黑爆烟”产生,挂进烤烟炉里,再怎么调整烤炉温度,烤出来的烟草,在成色上都与收购所需的优质烟草,存在很大的差距……“烟草部门也很无奈,原来约定的合同,也就无法执行。
村民受此一劫,元气大伤,最后就都忍痛低价转卖给了零售商。个别人家更绝,干脆埋掉,或是当作柴火在锅眼里烧掉。
烤烟致富的梦想,最后成了空想。
乡村社会在走市场经济道路的前期,就像瞎子摸象一殷,遭受几个回合的教训,才能顺利发展……集体是这个样子,个体也是这个样子。柯小海与我交谈着,无意中说起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谈到小说中的人物高加林,读了几年书,无奈回到家里来,在家里人的鼓励下,找了个营生,就是在家里的土灶上蒸馒头,蒸好后装在馍笼里,苫上白布盖好,挎在胳膊弯里提着去县城卖。高加林拉不下面子,走在路上,还拐到一边的沟垴里,学着喊了几嗓子。结果到了县城的集市上,他还是张不开口,喊不出来……这种小说中的情景,居然在柯小海的现实生活里,真实地演出了一回。
那是他去店头镇,卖他们家种植的水稻和玉米。
水稻要精加工成大米,玉米也要精加工成玉米糁子……店头镇不比他们双龙镇,有许多国营的大企业,人家都是有钱的主儿,在吃上就很讲究了。也不知是谁,把他们索洛湾村种植的水稻,精加工成大米,拿到店头镇去,结果大受那里有钱人家的欢迎;还有索洛湾村的玉米,精加工后拿去店头镇,像大米一样,也很受他们青睐……柯小海像村里其他人一样,肩背着大米和玉米糁子,如高加林似的一路到店头镇来了,他无法如别人那么喊叫出来,只静静地蹲在店头镇的市上,等着人来问价。这种坐等生意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买卖是少见的,却也恰好给了柯小海一个观察市场的机会。他发现卖大米、玉米糁子的乡里乡党,都只操心自己的生意,所以鬼鬼祟祟地,你悄悄地压点价,他悄悄地压点价,最后都没有卖出理想的价钱来。
过往的教训,一桩一件,在柯小海选上索洛湾村二组组长的那天傍晚,像一场情节跌宕的话剧,一幕一幕,直往他的脑海里涌。
那个时候,柯小海刚从选举会现场离开,他没有回家,而是习惯性地走到窨子沟的沟口上。他是还想往里走的,再走进去一些,他就能看见土地革命时期建立索洛湾村党支部的那孔石洞了。因为天色已暗,柯小海就站在窨子沟的沟口上,遥望着那孔石窑洞,发现这个夜晚的月光,白朗朗如纱似雾,从高高的天空倾泻而下,把窨子沟填得满满的,满山的树木,还有沟底的溪流,都朦朦胧胧的,引人遐思……林中的归鸟,似乎不怎么甘于夜的寂静,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传出两三声动听的鸟啭!
从那一刻开始,柯小海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行动了,他的一举动,都将是一村人的举动,但他应该怎么行动呢?
这是一个问题,一个他如何带领全村人走向富裕之路的问题!
柯小海在窨子沟的沟口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把自己的腿都站麻木了,再站下去,窨子沟里向外涌动着的潮气,会把他全身浇湿浇透了,他才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的那孔石窑洞,转过身来,向村子里回了……柯小海没有回他的家里,而是走向了党支部书记路建民的家,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盘算,索洛湾村想要改变面貌,走小康之路,最根本的是要收拾人心。
现在的索洛湾村,十个人有十条心,一百个人有一百条心……天下事,人心不齐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柯小海想到此,一句当时流行的话,蓦然轰响在了他的耳边: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这句流行语,出自电影明星葛优之口。他是在一部电影里,借着电影主人公之口说出来的。他一说出来,这句话便扩散至整个社会,是朋友不是朋友,只要认识,见了面打招呼的话,就都成了这句流行语。之所以流行,好像还不只是个好玩的问题,而是充分揭示了当时的一种社会态势和风气。
柯小海从这句电影流行语里,照见了索洛湾村的实际,于是下定决心先从收拾村里人的心开始,来实现他的梦想。
四
柯小海已经找到一个突破口,那就是新建村里的学校校舍。
回到索洛湾村的几天时间里,柯小海到村办学校里走了走,他惊叹村办学校的简陋与破败到了几乎不敢多看一眼的程度。20世纪70年代普教时建成的村办学校,其间虽然有过几次维修,却也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到如今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柯小海走进村办学校时,正值隆冬时节,他看见孩子们在四面漏风的校舍里,瑟瑟颤抖着读书学习,没有一个孩子的脸不是青色的,没有一个孩子的手不是肿胀的、生了冻疮的。柯小海不敢看,他闭上了眼晴,却又联想到炎热的夏天,要是外面山雨如瀑,教室里的孩子,还有老师,一个一个,不又都被漏进来的雨水,浇成落汤鸡了吗?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这句话尽人皆知,而且被用斗大的字刷成标语,到处都是。在索洛湾村村办学校里读书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自己村里的娃呢?一个一个,谁不是他们家里的宝贝趟疙瘩呀?
柯小海连夜找了路建民,到天亮时又去找了张军朝。
现在的柯小海,虽然进入了村级领导班子,但也只是二组的组长。村办学校可不是他们二组的学校,要新建,没有路建民、张军朝的支持,他是寸步难行的。还好,路建民、张军朝两位村里的老干部,他们是支持柯小海的,在分别听了柯小海的想法后,当即召开了村党支部和村委会会议,大家坐在一起讨论了柯小海的建议。
对柯小海重建校舍的建议,当时是都同意了。
但怎么重建?一大摊子的问题,你往会上摆一条,他往会上提条……有人说了,先到政府的教育部门去找找,争取些资金帮助最好。有人说了,凑合着往前推吧,推一天是一天。有人说了,钱从哪里来,分排给各家各户吗?柯小海把大家的意见听完了,知道再说下去,还是这些问题,咋扯都扯不出个头绪来,就不再避讳谁了,直截了当地告诉班子里的人。柯小海说,钱的事不要大家操心,他自己想办法就好了。还说,他需要的是大家的配合,猫冬的时节,都没啥活儿,把大家动员起来,义务投劳就行了。
谁家的孩子不求学呢?在那样的教室里上课,他们能不心疼吗?
会是开完了,也有了决议,但许多人在观望,并没有积极投入进来。但柯小海就不能了,他必须全力以赴,找寻合适的工程队是一件事几,跑资金是又一件事儿,还有砂石、木材等一大堆事,没有一件是好办的。不过柯小海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在办这许多难办的事情之前,还把他家里存着准备做窗帘的布匹主动捐献出来,给没有门帘的教室,都做了棉门帘挂起来。再是教室里的煤炭炉子,一方面是没有煤烧,一方面是炉筒子破了无法烧,柯小海也就自掏腰包,买了新的炉子,买了煤,给孩子们烧起来。
村里的财政太窘迫了!柯小海在给孩子们制作棉门帘、买炉子、买煤炭时,没有心疼他口袋里的钱,他实在是心疼村上的孩子们,那的确是在寒窗里苦读啊!
临时性解决了学校孩子的取暖问题,柯小海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学校的筹建。他在村里的“两委”会上说了,资金问题他来解决。话是那么说,他能怎么解决呢?粗粗地算了一笔账,新学校的建设费用,少说也得5万元吧!
5万就5万了,柯小海哲时还拿得出来。
其中材料费要占一大块儿。柯小海不敢说他有多大把握,能从有关方面争取到些支持。但他相信自己在外边跑了几年,还是跑出了些人脉关系的。所以他把组织村里人出义务工的事情,委托给了路建民、张军朝他们,他自己则出门去,先找了建筑队,把他们带回村里来,再规划地皮,开挖地基……柯小海看到村里的干部,还有党员骨干们,在路建民、张军朝的带动下,都争先恐后地到新校舍的建筑工地上来了,并且听从施工队的指挥,安排谁去河沟里挖沙筛石料,谁就去挖沙筛石料,绝不含糊,安排谁在施工现场挖地基,谁就在现场挖地基,自然也不含糊……而柯小海已经不是两头跑了,他是三头四头都得要跑了。寒冬腊月的,滴水成冰,不论下河沟挖沙筛石料,还是在现场挖地基,不沾水是不可能的,身上一沾水,就迅速结成冰碴子,冻得人不敢出手。然而不出手行吗?当然不行,所以就都在冰碴子里,摸爬滚打!村干部和党员们,不畏寒、不怕累,村里人是看得见的,因此他们不好意思再等待观望,也就三三两两地加入了进来。
几头跑的柯小海,自然是工地上最活跃的一个人。
那些个日子,他出门跑材料时,都要先到工地上来一下,大家挖地基,他跳下基坑也挖地基……到了河沟边,看见村里人挖沙筛石料,他也要下河沟挖沙筛石料……这些吃苦受累的活儿,咬咬牙,都好挺过去,不是最难承受的事。
最难办的事情,就是求人。
柯小海是没有其他办法的,他能缠着办事的人,就是他早先在伐木场干时认识的林场领导了。建设新的学校,砖瓦砂石地,柯小海想想办法,由村里解决就好了。关键是木材,教舍要用的房梁、檩条、木橼,以及门窗、桌凳,少一寸木材都不成。柯小海借着他认识林场的领导,就硬着头皮、觍着脸,一遍一遍去找了……处在深林之中的索洛湾村,遍地都是树木,但那是国家的财产,村里是没有处置权的。仅有的,是村里的人家,每人三年各有0.3方的屋宇维修用料;再者是,村里的老人,每人还可享有0.7方的寿材用料。这个规定给了柯小海底气,他头一趟到林场去,没有见着林场领导,留下话再去。他的锲而不舍,终于让他抓住了林场领导,这便与人缠了起来。开初,任凭柯小海说破天,林场领导都一句话,国家指标有限,他不能破坏。
柯小海被逼无奈,就把村里人按政策享有的那点指标抬了出来,与林场的领导说了。
苦口婆心,软缠硬磨,林场领导终于当着柯小海的面,给他批了一笔木材指标。
那位领导把批下来的指标给到柯小海手上的时候,对他说了:你柯小海是为村里的孩子办事哩,你办得好!
那位领导把批条交到了柯小海的手上。
柯小海急切地低头来看,他看得喜出望外!因为那位领导给他批下来的指标,比他自己申请的数量还多了一些!
柯小海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的样子,全都进入了那位领导的眼里。他给柯小海解释了,让他放心去用,批给他的木材指标,是向县木材公司报告了的,这里有组织上的关爱。
前前后后,跨了一个春节,用了四十六天时间,即在春季开学的时候,把一所十开间的新校舍,奉献给了村里的孩子们。
五
孩子们开学那天,笑逐颜开,全都一脸的喜悦。
他们的父母亲,凡是参加了新学校义务劳动的,也都如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满脸的喜气!
整个新学校的建设,柯小海只负责干活与拇钱,管理工程财务的是张军朝。他精打细算,最后由柯小海垫付了3万元。不论张军朝还是路建民,都认为这个钱不能让柯小海一个人负担,必须是村里人平摊才合理。柯小海拒绝了,他给张军朝、路建民说,这个钱以后就不要提了。你们俩管理得井井有条,给我还省下了一笔钱哩。
柯小海这么一说,张军朝、路建民笑了。因为他俩知道,在商议建设新校舍之初,预算下来,柯小海是准备拿出5万元呢!最后只用了3万元,在他本人算来,自然是给他省下了。
省不省钱,柯小海看得并不是很重。重要的是,通过给村里新建校舍这件事,他对索洛湾村的现实,有了一个新的认识。那就是村民们都有积极向上的动力,而村干部,只要能够无私无畏地带领大家向前走,就一定能走出一片灿烂辉煌的艳阳天!
与柯小海在他们村办小学里说着这些话时,正有学生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眼着老师大声地读着书。我很想赞扬他几句的,但被柯小海敏锐地发现了。他没有让我说出来,而是抢在我说话前,给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柯小海说:给村里新建学校,倒使我学会了砌墙、粉刷等技术活儿。
我听得开心,就与柯小海交流起我俩在这次交谈中常常要说的路遥来。我说了:《平凡的世界》里有句话,你可记得?我这么问出来,想着柯小海一定回答不出来,就张口来说了。可我才说出两个字,柯小海就眼着我也说了出来。
我俩说:“人处在一种默默奋斗的状态时,思想就会从生活的琐碎中得到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