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能主宰肌体的命运,却应该能够主宰自己的精神,过一种健康的精神生活。
住院伊始,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我被告知这将是一次小手术,切除我左臀部那个已有六七年的硬块,每年,它都会发炎、肿胀一两次。医生说,这叫臀部窦道。病房里住着十个男人,肛肠科的病房极难见到临危的病人。十人中,有的是痔疮,有的是直肠炎,医生讲,我的病是最轻的。
恐慌是在了解了病友的病情之后开始的。我曾将直肠炎理解为与肠炎相近的病症,聊天后才知道,直肠炎的症状是人无法控制排便,排泄的生理欲求随时都可能到来,在病者寻到一个合适地点之前便可能已一泻千里了。
而人类目前根治这一疾病的唯一方法,竟是将肛门堵截,由腹部另开一个排便管,挂一个囊袋。我对这能否称得上治疗表示怀疑,排便控制住了,正常的生理机能也被破坏了,这不是用一种“病”代替另一种病吗?
对面床位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患的便是直肠炎。他每天输液,等待手术。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生命将要以那种怪异的方式生活。
邻床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自宁夏。他的妻子一直陪伴着他,每天夜里,两个人头脚相对挤在那张窄得不能再窄的病床上。
住院十天,我没能在这对夫妻的脸上找到一丝笑纹。一天在楼道里闲聊,那个女人告诉我,在过去的四年间,她和丈夫每年在这所医院住半年。男人原来只是肠子里长了一个良性肉瘤,切除后重新缝合肠子时对接失误,以至于第二年再次住院,重新开刀。这次竟又出现新的事故,转年他们不得不再次住院检查。这是他们第四次住院,等着第三次手术。
我问:这么大的事故,为什么不上告?女人无奈地告诉我,告过了,医生也被处罚了,但是,谁又能弥补她和丈夫心灵与肉体的巨大创痛呢?时至今日,男人每隔一小时便要换一次药布。长年住院,使这对夫妻远离了真正的人生。
我明白,这四年间精神与肉体的折磨,真的没有什么能使他们再笑出来了。任何生命的乐趣都谈不到了,人只是保持最简单的活着的状态。我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处于他们这样的境地会怎样。体验不到生活的美妙,只是承受着无尽的苦痛,人靠什么力量才能支撑着活下去呢?
一天早晨,来了新病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像石雕一样面无表情地呆坐在楼道里的长椅上。尚是九月,青年却穿了一身厚厚的蓝色长衣裤,面色灰黄,稀疏的头发垂下来,双眼抑郁地凝视着面前的水泥地,背弯着,像有沉重的负荷压着。
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在为青年办理住院手续,表情同样阴沉。青年整个的形象使我感到沉重,连呼吸也觉得压抑。最令我惊奇的是,稍后,青年竟走进了女病房!
当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使人辨不出她的性别的时候,这个女孩子的身体与精神已经处于怎样一种状态中,是不言而喻的。
女孩子的情况很快传了开来。女孩子来自贫困的山西农村,先天性肛门失禁。她二十岁了,此前曾在太原等地医院长期求医住院,多次做过手术。在去年的高考中,女孩子以五百九十多的高分考取了成都政法大学,却不得不眼睁睁地放弃入学的机会。现在,女孩子和她的父亲将治愈的希望寄托在这所医院,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女孩子怯怯的,在楼道里走过时总低着头,看着地面。她在洗脸间洗漱的时候,只要有人进来,她总是退到一旁让位于人。每天晚上,她都拿出一块自带的塑料布铺在床上,避免夜间脏了被褥。
无论何时从女病房门前走过,都能看到女孩子在看书。她的父亲说,女孩子带来了历史课本,明年还要再考大学,女孩子的高考成绩是全县第一名。我仿佛看到一个一点点长大的小女孩儿,因为与生俱来的怪病,从小便被同龄人排斥,幼小的她没有玩伴,上学后,又成为同学嘲笑和羞辱的对象,她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在刻苦学习中艰难地寻找自尊。读书,是她唯一能使自己强大起来的途径。
医生告诉女孩子,她的手术将分几步进行,前后三次,需两年时间。女孩子当时便无声地哭了。医生以为女孩子怕疼,了解女儿的父亲说:“她不怕受罪,只怕误了读书……”
种种令我心悸的见闻仍未结束,男病房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要做手术了。他的肠子里长了一个瘤,尚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因为瘤靠近体后,所以身体将从后面打开,需要去掉尾骨。老人生死难测,亲友来了许多,他的老伴躲到院子里偷偷地抹泪。
我的心无法不持续下沉。我充分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肉体凡胎,像一部机器一样被修整,而这还不是危险最大的心脏和脑科手术。在疾病面前,万物之灵的人类竟如此无能。我们可以改天换地,可以登上月球,但是,无论你是怎样一个智者和伟人,都可能被疾病击倒。我们奋争了一个个世纪,竟抗不过一个“病”字!
住院十天,每日都在这种对生命的痛苦思索中度过。我一遍遍问自己,我们为什么这么强大,又这么弱小?强大到可以征服整个世界,灭绝所有生灵,弱小到与我们自己一脚落下时踩死的蚂蚁们无异。恐惧在这时强烈了,我担心自己无法恢复健康,无法再走下病床,我的种种理想与梦想,我曾付出的种种艰辛与抗争,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在所有病友中,那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给我的震慑最大,因为青春与病魔的反差最为激烈。但是后来,是这个女孩子首先给我的心灵注入一缕光明。
我的妻子同情女孩子的不幸,从家里带了许多衣服送给她。因为女孩子没有带冬装来,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出院回家的。我也将亲友送来的水果分赠给她。
一天,妻子告诉我,她刚才在楼道里遇到女孩子了,女孩子抬起了总是低沉的头,向她微笑,这是医院里的人们第一次看到她微笑。
“她笑的时候很漂亮。”妻子说。我被妻子的描述感染了,想象着女孩子笑的样子。我相信,那笑,是如日东升般地灿烂,令人心里暖融融的。
让我感动的场面接踵而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那对长年住院的夫妇竟上街散步了,买回现成的馄饨馅和馄饨皮,两个人盘膝对坐在病床上,中间铺上白纸,逐个包馄饨。
我躺在一旁的床上,痴痴地从头看到尾。其间一个病友走过来,认真地对他们讲述南方和北方不同的馄饨捏合方法。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仿佛一道灿烂绝伦的光环罩着他们。
馄饨包好了,妻子拿出一块只有一本杂志大小的塑料案板,在床头柜上切香菜。香菜只有十几根,她切得极认真。我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生命已被命运抛到这种绝境,他们却以自己的方式倔强地抗拒着,不向命运臣服,还有比这更美丽的风景吗?
生命真的很脆弱,生命又真的很顽强。那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已经顺利通过手术,那是一个良性瘤。老者在手术室呆了五个多小时,那期间,病房里所有人都坐卧不宁。当他被推回来时,人们纷纷上前帮忙。他当时面色如土,但一天天在恢复。
我是在手术后第六天出院的,虽然远未彻底康复,但我却不再有无法康复的担心。我出院那天,对床的男青年仍没有做手术。有消息说,西安研制出一种治疗直肠炎的口服药,试用有效率达到百分之六十,他想去试一试。也许,人面对恶疾还能生活下去,就是因为人还有梦想和希望。
但是,生命很顽强的事实,却未能解开我对生命很脆弱的痛苦冥思。出院一个月了,我仍被罩在病房的那种气氛中。我想为自己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思绪却更加紊乱。
我想象着每一天,都有众多的病人住进这个星球上大大小小的医院,也将有无法统计的病人告别这个世界。所以,所谓生命顽强的解释无法宽慰我对生命脆弱的悲叹。
如果我们不能自我安慰,就应该有一条途径升华我们的恐惧。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事实是,住院十天之后,我对名利看得更加淡泊了。生命短暂,人生无常,身外之物,恋之何用;这肉身不知何时就将化做一股烟,虚荣与浮华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实实在在地做点于人于世有益的事情吧,助人乐己,是一种真正的快乐,真正的永恒。人不可能主宰肌体的命运,却应该能够主宰自己的精神,过一种健康的精神生活,这才是最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