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喝酒。可是父亲从来也不喝好酒。他喝地瓜烧。就是市场上最便宜的那种。用地瓜干酿出来的。
我童年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拉扯着我们兄妹二人过日子。怕有了后母我们兄妹会受虐待,父亲一直没再娶。
一家的担子压在父亲一个人肩上。白天上生产队劳动累个半死,收了工又得做家务。父亲忙里忙外,常常筋疲力尽。这时候,他就喝两盅酒。酒能舒筋活血,能解乏,还能把觉睡得踏实。
睡踏实了,第二天才有力气做活。
父亲喝的地瓜烧是用地瓜干换的散酒。三斤地瓜干就能换一斤。一斤能喝十天半个月,父亲说:喝酒不是好习惯,可酒是我的血。一没酒,血就干了。
我们小,不明白父亲的话。但我们愿意星期天给父亲换酒去。
父亲喝了酒,在火油灯下,脸色就会红润起来,呼嗜也打得响。有着酒的滋润,父亲年年都出满勤,都能多分回家一些粮食。在父亲手里,我们没有冻死没有饿死。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妹妹也考上了中专。而父亲却苍老了。尽管一天两蛊地瓜烧滋润着他,他还是老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城工作,妹妹则到一所乡镇中学当了教师。不久又各自成了家。父亲的担子轻了,可依然还是喝地瓜烧。地瓜烧已没有了散装的,也不能用地瓜干换了。一斤装的一瓶一元左右,还是便宜。
我们常回家看父亲。回去就给父亲捎几瓶酒。妹妹也捎。是中档的,十几元一瓶。父亲把酒在手里把玩,问价格。我要开瓶给父亲喝,父亲总是摆着手说:“不急不急,留着,留着慢慢喝。”吃饭时,父亲倒进蛊里的还是地瓜烧。
我们劝父亲找个老伴过日子。父亲说:“老了老了,不找了。”劝父亲进城住,父亲不去。说:“老了老了,离不开这片土了。”
回家看父亲,总带上几瓶好酒。父亲总说留着慢慢喝。吃饭时,父亲倒进蛊里的还是地瓜烧。
这么又过了几年。那回回家,没来得及带酒,就到村代销点去买。点了几瓶,代销点的远房叔笑着说:“你买的酒还是你爹送来的呢!”
一问才知道,每回带的酒,父亲都送来代卖了。再细问,父亲竟一瓶也没留下。回家问父亲,父亲有些难为情。半天才说:“我寻思,是酒一样味儿。喝地瓜烧就成,以后甭买好酒了,我不馋好酒。”我不信,还是买。可父亲还是送去代卖了。跟妹妹说了。妹妹也劝。父亲还是那样。我发誓一定要让父亲喝上好酒。
父亲六十大寿那天,我们一家都回来了。我带回一瓶地瓜烧。妹妹一家也来了。妹妹也带了一瓶酒。也是地瓜烧。
我打开我带回的酒,给父亲满满倒了一蛊,说:“爹,今儿是您六十大寿,您多喝几盅地瓜烧。”父亲喝了。仿佛又被什么噎着了。父亲捏着酒盅,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父亲问:“儿子,你说实话,瓶里是什么酒?”我说:“地瓜烧啊。”父亲摆摆头说:“儿子,你是国家干部,你得诚实。”我低下头说:“是茅台……”父亲又问妹妹:“闺女,你说实话,瓶里是什么酒?”妹妹说:“地瓜烧呀。”父亲摆摆头说:“你是教师,不能说谎。”妹妹低下头说:“也是茅台。”父亲怔着。久久怔着。眼里慢慢湿起来。父亲起身,从柜里摸
出两个红布包。他小心翼翼打开来。是两包人民币。
父亲望着它们,轻轻说:“这两个包,一包是我这些年的血汗钱,一包是你们给我买的酒代卖的。你们都是出息人,都是在咱村学校出去的。我想拿这钱做件事儿。当初你们上学千难万难,这会儿的孩子娃也不易。我想把它们捐给学校。村里学校太旧了……”
父亲问:你们同意吗?我们望着苍老的父亲,眼里也慢慢湿了起来。我们都争先
点头。父亲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我们也笑了。毕竟,我们终于让我们的父亲喝了一回好酒。同样,父亲也让我们喝了一回好酒。真的,那才是最香最醇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