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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漫川关  作者:郑安怀  本章字数:9151 字  创建时间:2015-09-08 17:10

周掌柜快步赶来,两人见面,周掌柜一把抓住来人双手,万分激动:“好兄弟,你把哥哥都忘记了,哥哥是天天都在想着你!”

来人也激动不已,说:“哥哥的情义,小弟心领了。小弟今儿个遇到了难事,特来求哥哥,万望哥哥帮忙。”

周掌柜请来人坐下,吩咐傻愣一旁的下人快去准备酒菜。下人一边忙去叫厨师起床,一边想,来的是哪方贵客,以至于掌柜的如此热情?他入周府五年有余,从没见过掌柜的如此热情地对待客人。是官府的?不像。官府来人向来盛气凌人,拿捏身架,一眼便能识别。是商家?商家之间,尔虞我诈,口蜜腹剑,哪见过真情流露?更不像。是远方的亲友?亲友的普通关系怎会让老成持重的大掌柜激动到几乎失态?下人心中猜疑着,不敢怠慢,忙去办该办的事。客厅里,周掌柜拍着胸脯回答来客:“啥事你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哥哥也不说半个不字!”

来客起身附耳对掌柜的说了一番话,周掌柜立即起身与来客奔向门外。门外漆黑的街巷里,停立着三匹快马。马身上散发着周掌柜熟悉的汗腥味。应是赶得急,马匹通身是汗。马匹歇息下来,尚在喘着粗气,不时喷着响鼻。一匹马上,坐着个头脸包得严严的人,一人在一旁小心看护着他。周掌柜快步上去,伸手便要抱下那人,旁边看护着的立即帮忙。三人将马上包着头脸的人抱抬回屋,安置在前厅旁周掌柜平时小憩的卧室里。周掌柜顾不得寒暄,转身出门,如跑腿的下人般直奔进小街巷的黑夜中。

片刻之后,周掌柜请来了一位戴方巾的老人。老人面色红润,山羊胡子大半已白,精神矍铄,双目有神。老人随周掌柜直奔那卧室,俯身小心解开躺着人面上的包布,一张漆黑中渗着血水,且已肿大变形的脸展现在老人面前。老人仔细察看,并特别检查了病人的双眼以及口鼻,面色凝重。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黄先生,情形如何?”

被称作黄先生的老人回道:“无性命之虞,双目也无大碍,然面部嵌满铁砂,这张脸算是毁了。”

“只要保住性命,男人的脸算不了啥。老先生施手救治吧。”那大汉焦急的神色有所缓和。另外跟来的男人和周掌柜也松了口气。周掌柜亲自请来的是漫川关正和药铺的老掌柜黄先生。这黄家三代名医,方圆百里,奉若神明。

病人的脸是遭了火枪迎面射击。火枪是山里猎人打猎用的。火药中掺着铁砂,击中目标,一大片部位都受伤。黑色的铁砂全嵌进肉里。火枪近身击发,不仅被铁砂所伤,亦有火药的烧伤。看病人脸面焦黑,便知这射伤的距离不远。

黄先生命人取来温水,净巾,小心擦拭。待面皮稍净,取一银针,命人近前掌灯,老先生一颗颗挑皮肉中铁砂。病人口角紧闭,不哼一声。周掌柜和那大汉各攥着病人的一只手,侍立两旁,紧张得脸上冷汗直冒。铁砂一颗颗挑尽,用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敷药包扎好,将早命人熬好的汤药拿来,周掌柜亲自执勺一口口喂了,再喂一碗赶熬的老参鸡汤。其它的人要替周掌柜,周掌柜执意谢绝。

将病人安置好,大家才入席,请黄老先生坐上首,周掌柜和那大汉两厢陪了,同来的那位年轻人下方入座。四人团团围定,周掌柜命人取来久藏的陈年好酒。四个人直到五更天方尽兴。

几人住在周家,每天酒肉伺候。周掌柜严令下人,不许对外说起家中的客人。黄老先生每晚过来,诊察病人伤势。周掌柜谢绝一切来访,将生意上的事交二掌柜打理。他除了不时去伺候病人饮食外,就是陪那两位。七天之后,病人伤口结痂,红肿全消。黄老先生最后一次诊察后,解除了病人脸上包敷的药物和包布,让调养几日便可。待送走黄老先生,病人滚下床对周掌柜纳头便拜。周掌柜慌忙扶起,二人紧紧搂抱一起,热泪滚滚。

病人的一张脸,耳眼鼻口齐全。只是挑过铁砂之处,新肉长成,其内却留下了隐约的黑色。远远观之,满面黑斑,恰如麻疹落下的麻子。周掌柜叹道:“兄弟这付尊容,日后江湖上该封号了。”

麻面人笑道:“这叫大难不死,洗心革面。全仗周大哥不弃,连日照料。小弟自此之后,唯大哥马首是瞻。”

“言重了,你我生死弟兄,客套的话不用多说。为今日之喜,弟兄们当一醉方休。”周掌柜言罢,即命下人大摆宴席,四人推年长的主人上坐,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高兴了整一晚。

次日傍晚,三人将去。周掌柜苦苦挽留,三人执意要走,周掌柜命人呈上一盘黄白之物。三人坚辞不受。那麻面的汉子说:“小弟在江湖上混,不缺这阿堵之物。大哥的心意,我等领了。日后有用上小弟之处,大哥只管驱遣,小弟万死不辞。”

三人趁月色,上马绝尘而去。

周掌柜目送良久,直到三骑快马消逝在月色之中。回家坐定,周掌柜长长舒了口气。连日来的紧张恐慌至此方得以放松。

三位神秘的来客是什么人,周掌柜竟如此待承?来者不是别人,那面部受枪伤,如今留下一脸黑麻子的,正是当年那风雪天在鹘岭之巅被人劫去的死囚李兆辉。先前与周掌柜接上面的,是出主意并亲自去找寻在鹘岭剪径,打劫过往客商的绿林豪杰,求之出手搭救的那个大汉,他正是李兆辉的表兄。另外一人,是山上的兄弟。

那个风雪天,一伙人杀了押送囚犯的兵勇,劫走囚犯,之后再无消息,两个人,就像是两滴水,扔进了大海江河。官府派几百官兵,历时两年,搜遍了周遭百里的每一座高山,每一个山岙,每一处山洞。没找到一个为匪的強人。李兆辉那鹰鼻鹞目的画像贴满了县境各关卡,集镇,官道沿途的驿站小店,悬赏从最初的一百大洋涨至最终一千大洋,是有史以来县境内捉拿人犯最高的赏格,与省府捉拿江洋大盗,反叛朝庭的逆贼相等,还是找不到半点线索。后来,官府派了几伍兵勇,长年驻扎在鹘岭官道,保护客商行人,此事才不了了之。

李兆辉的表兄,小名叫柱子,大名蒋长林。因生来命中五行缺木,小名有木,大名两木,以此来弥补命中之不足。柱子生来言语甚少,读过几年私塾,甚无长进。父母见其读书无望,便买了几头黄牛,让他日日放牛。自幼山间嬉闹游戏,窜山越涧,如履平地。又兼身材高大,两膀蛮力异于常人。虽不甚言语,心中颇有主意。表弟李兆辉千里来投,兄弟俩一见如故。知表弟会些功夫,便求表弟教授。表弟依据师父教授他的方法,让他小腿上绑一页青瓦,练脚力。院外有棵几十年的香椿树,表弟命其找来一拃长的铁钉,订入树中大半,每日早晚,拔那铁钉,锻炼指力。磨房有一扇废弃的石磨,近百斤重。李兆辉命他在磨孔里装上结实的木柄,早晚挥舞,练其臂力。飞镖的绝技便是放牛时用随手拾来的小石头打树上的野果飞鸟。如是三年。柱子腿上的青瓦已加到四块,上山越涧,轻快不凡。树身的铁钉拔出了几根,最后换成近尺长的耙齿。石磨嫌轻,两人挖来一棵曾经伐过,尔后从树根部长出小碗粗细幼树的大树疙瘩,修削成一大木锤。近二百斤重,柱子已能舞得呼呼生风。

且说李兆辉被官府下了大牢,判了极刑,他与周德厚想尽办法,上下打点也救不出表弟。他想到鹘岭山上劫过他们的众匪。那晚表弟动手,他一旁观望。见众匪徒只是仗着人多,乱舞刀枪,无招无式。一看便知是乌合之众。这些深山里的穷人,穷途末路了,才出来为匪。自己若能找到他们,说动他们搭救表弟。表弟神奇的功夫他们是见识过的,他们一定也想有表弟那样的高手帮忙,壮大他们的力量。与土匪勾结反抗官府,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一旦走入,再无回头之路。周德厚颇多顾虑,拿不定主意。最后,柱子说,这事他一人去办,办成后隐姓埋名,远走高飞,绝不连累他人。周德厚思虑再三,除此法冒险一试,或可成功,其它再无办法。便答应了柱子。那大案发生后,三五年间,周德厚惶惶终日,害怕一朝事发,累及自身。直到近年,那案子被人渐渐淡忘了,周德厚才过上了心安的日子。柱子深夜来访,周德厚能不心惊,能不热情,能不尽力而为之?

柱子那日辞了周德厚,背着干粮,步行去鹘岭深山寻找山匪的线索。茫茫群山,为匪者行踪不定,到哪去寻?即使找到一两个山民,你挡住问他,知道山上土匪在哪儿?知道的人也不敢乱说。何况土匪脸上也无标记,平日山民装束,即是夜间为匪,谁也不会拍着胸膛承认他就是土匪。他只能在山间一日日暗暗察访。那一日,他来到深山间只有三户人家的小山坳里,天色已晚。便决定在此借宿过夜,待明日再往更深的山里去。

三户人家都是种地的穷人,茅屋低矮,破旧。每家门外一小块平场,堆放些柴草和庄稼秸杆。石头夹木头垒就的猪圈里养着一两头毛长身瘦的猪,见来人,双蹄搭上圈墙,人立起来,哼哼求食。没见一只狗。深山里的人家,孤零零居在大山沟里,周围林木苍茫,不养狗,很不寻常。柱子进山以来,每遭遇恶狗无数,只能避让,又不能狠打,柱子都害怕了。山里的狗,见识少,难得见一回生人,极凶顽。柱子叩开一家虚掩的柴门,见一老婆婆与一年轻女人围着屋角的火塘剥玉米棒子。火塘上方垂下一钩,挂着一黑铁罐。剥净一只玉米棒,顺手将棒子芯扔进火塘里。火塘跳跃的火舌舔着罐子,罐里咕嘟嘟冒着热汽,满屋飘散着肉香味。屋內的土墙早被柴烟熏得乌黑。加上天至黄昏,外边的光线本也暗黯,屋内除那火塘的火光映照出一角昏黄,可辨人物,其余地方,皆黑魆魆一片。

柱子向老婆婆揖首问安。老人淡漠地招呼他进屋,年轻女人黑暗处抽了条凳子递给他。他空处坐下,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屋内只一只柴桌,一个木柜,角落里靠些下地干活的农具,别无它物。柱子言明借宿的意途,年轻女人不答话,老婆婆支唔着不答应。柱子赶紧掏出几个铜板,说:“路过贵地,天色已晚,我是外乡人,请求老人收留一晚,屋檐草堆,不冻着就行。这几个小钱,权当是食宿花费。求老婆婆发个善心。”

老人说:“我家儿子脾气不好,恐他回来冲撞了客人。你还是另投它处吧。翻过前边这座山,山下是个大庄子,借宿容易。”

柱子正欲答话,柴门哐一声推开,一中等身材的汉子当立门口。他粗声粗气叫道:“老娘你别赶客人,出门在外,谁会背着房子锅灶?客人只管放心,家有一间空余的柴房,今晩你将就将就。”

老人不敢言语,低下头做手上的活计。柱子心中高兴,起身揖礼感谢,并从怀里掏出铜板。男人见他怀里掏出钱来,眼睛放光,盯着他鼓囊囊的衣服,双目贼溜溜乱转。柱子有所察觉,只当是山里人穷,见了钱心中欢喜,没作他想。

深夜,柱子被轻轻的推门声惊醒,他一跃而起,正要扑向进门的黑影。只听黑影悄声说:“客官莫要惊慌,我是好意,收拾起来快走。我那儿子去叫帮手,要害你性命。”柱子听出是老婆婆的声音。老人心善,不让他在家住宿,就是怕儿子要杀人劫财。儿子见财起意,老人早已心知肚明。老人睡下,心中一边念佛,一边留意儿子动静,不敢睡去。儿子悄悄出门,老人赶紧来催客人逃命。

柱子心里欢喜,知道他找到了要找的人。他对老人说:“谢谢老人家的好意。我进山就是要找他们。你放心,他杀不了我,我也不会加害他。”

现在轮到老人惊慌了。“客人莫非官府人,要捉拿我儿?”

柱子说:“你老尽请放宽心,我也是平民百姓,只是有急事想求他们帮忙。”

老人仍有担心,问:“客官不怕?”

柱子说:“三五人不在话下,你放心去吧。”

老人方满腹狐疑地去了。合衣躺下,她仍不放心,竖起耳朵留意着动静。片刻,柴门响动,又过了片刻,只听“啊呀”一声,有重物撞在墙上的闷响。又有慌张的脚步声向大门窜去。又听一声呻吟,什么东西倒仆在门扇上,击得门扇“哐啷”一声暴响。接着便是“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的哀哀求饶声。

老人立即点着灯,掌灯出门。见客人脚下踏着仆地求饶的儿子,手中握着她熟悉的,儿子惯使的那把长刀。客人住宿的柴房门口,还倒着个汉子,身体扭动,想努力爬起。但只是手脚并用,并爬不起身。象一只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四蹄抽搐,拼命挣扎。

灯光下,柱子收了脚,老人的儿子翻身便仆地磕头。

“起来起来,我不会杀你。只需你老实告我,鹘岭官道上劫道,是否有你一份?”柱子问。

老人的儿子抬起头来,看了柱子片刻,方惊问:“客人是那晚走私货的?那晚月色好,我记得你。你们一行那小个子,没动手就制服了大哥。我大哥至今还念叨你们不杀之恩!”

柱子笑了。一切水到渠成。柱子住在石窑子小店做眼线,待囚犯押到,立刻动身上山报信。信传至山上人家,柱子便赶去布置埋伏。人家的眼线见囚犯押送上山,放一爆竹给山上埋伏的人送去确切消息。

大事做定,李兆辉知是表兄舍命相救。众人要拥戴李兆辉为山大王,李兆辉坚辞不受。逼得紧了,他让众人拥他表兄,并对众人说,他的功夫是表兄教的,表兄比他更厉害。众人见柱子魁梧,被他夜间制服的两人也忙着作证,说柱子确实了得。大个子男人,他抓在手里,只一扔,砸在墙上,半天爬不起身。柱子还要辩解,见表弟使眼色,便答应做山上老大,李兆辉屈居第二。众人知道所犯案子捅破了天,齐问新头领做何打算。柱子让大家收拾细软,安顿家眷,次日清早,集合众人,毁了山寨。带领众人一直往南,撤到湖北境内的深山里,找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此地到湖北境內,走大路,也就一天的路程。他们穿山林,走人烟稀少的荒僻小径,用了四天。官兵起初只围着案发地转圈儿。待他们醒悟过来,撒开大网,众人早在地方官府的大网之外。

柱子是太平山下的当地人,熟悉一方的山岭路径。几年后,官府不再紧查,便带着大家上了太平山。他严令众人不准在陕西地面作案。一方面是顾忌着熟悉的父老乡亲,一方面想的是,只要不在陕西地面作案,陕西这边就不会倾力围剿。留一块安全的安身之地。他们作案,必下湖北的县城,甚至汉江河沿线。作后便撤。每出去行动,总是副寨主带领,柱子守寨坐镇。见过的人只知匪首是个麻子。所以才有金钱豹的传言。那年李兆辉受伤,是他们在老河口打劫一户恶霸财主,被财主家护院的家丁藏在暗室里开枪打伤的。那暗室特为护院而建。外边看是整齐的青砖墙,事先留有活孔。院里一有动静,堵着活孔的一块砖会被藏在里边的人拿掉。他们事先踩点时,没看破这一点。因此便着了道儿。连夜送回山寨,柱子见伤势严重,山寨又没有先生。不得已,才冒着风险去找周德厚。

等周太太从杏花老娘那里得到确切消息,便赶紧告诉给了掌柜的。周德厚闻听之后咕咕吸着水烟,在客厅里踱了十几个来回。他冥思苦想寻找对策。他首先想的是借用官府的力量。但任何一级官员的力量只局限于他所管辖的范围之内,别人的地盘,他无能为力。那两家合起来,不论财力势力都胜于他,明着斗,自己远非对手。

怎么办呢?人已磨刀霍霍,我不能引颈待戮呀!

这时候,一缕阳光从窗棂间透进室内,正好照在墙角的一张蛛网上,一只红眼绿袍大苍蝇一头撞在蛛网上,几经挣扎,终是被蛛丝缠住,脫身不得。两只蜘蛛从不同的方向迅速扑向猎物。

当近猎物时,蜘蛛都发现了对方。这时,双方都放弃猎物,转而相互扑咬,驱逐对方。第三只蜘蛛从另一方赶来,咬住猎物,尽情享用。周德厚看得入迷,忘了吸烟,也忘了转身。猛然间,他混沌漆黑的脑子也象是透进了一线光亮,变得通明而豁然开朗。人之趋利如鸟兽之争食,万物一理呀!

他迅速端坐案前,挥毫修书。修毕,装一匣中,火漆仔细封了。叫来贴身小厮,如此这般地吩咐叮咛一番。小厮便将信匣装褡裢里,背着出了门。

小厮走后,周掌柜信步出门,走上街市。近年关的街市,一片繁华热闹。

漫川关镇子只有一长一短两条街,呈一把椅子侧看的形状,紧靠在靳家河边上窄下宽,长三角形的平地上。上边窄处一条小街,至三家会馆处,分成两条街。一条拐一直角弯,向下延伸而去,挤满了漫川关大大小小的商号。所有的大商号老字号都集中在这里,是漫川关商业贸易最繁荣的地段。

昌顺号盐铺,义兴号钱庄,福源绸缎庄都在这段街面。乡下来的山货干果,鲜菜野味,也被乡下人或肩担或笼提或竹篓背着,穿行在街市,高吆喝低嘟哝沿街叫卖。另一条街从拐弯处穿过三家会馆与双子戏楼中间的宽阔场地,与那段繁华街市平行,延至纸坊沟河与万户沟河的交汇处。三家会馆下去这半条街,集中了漫川关这个旱码头几乎所有的货栈。往来结队的骡马在这里穿行,装卸货物。双子戏楼底下一层是大通间,日夜拴满健骡马匹。各货桟小伙计一天十几趟,小推车装着草料水桶,往返于戏楼下的马厩和货桟之间,拌料喂马,饮马。

乡下穷人冬天收集的谷子秸杆和干红薯藤,花生蔓等,大捆捆结队背来,卖于各货栈饲喂骡马牲口。各种大宗山货也夹在其中,或担或背,集中货栈门外,等候这些坐地行商收购。转运水码头上船,下运湖北武昌或靠骡马背负北上至关中、潼关、山西。

周德厚走出昌顺号盐铺宽敞的大门,但见街市行人拥挤,商贩穿梭,各商号伙计忙进忙出,一派热闹繁忙。昌顺号盐铺生意最好。昌顺号是官盐铺,漫川关地面,仅此一家,不论穷家富户,四周十里八乡,人人要吃盐,穷人既使平时舍不得或少吃,过年还能不吃盐?何况四乡山民,象样点的人家,冬腊月要宰年猪。宰头肥猪腌起风干,做成腊肉,第二年吃一年。腌做腊肉怎少得了盐?一头肥猪至少要十斤八斤盐。所以,乡下人冬天到集镇,花钱最多的地方是买盐。

白花花的盐出去,白花花的银钱进来,昌顺号门前一排三大方斗,堆尖的盐斗前挤满了人。六个年轻,手脚麻利的伙计忙着应酬称量,打纸包。纸是加厚的麻纸,一大叠撂在盐斗旁。

一个伙计称量好,倾在纸上。另一个麻利卷起纸角,包好,随手递给后面柜上,唱一声“咸盐一斤,三百钱。”钱字拖得老长,象凌空掷出一枚綁着丝带的铜钱,钱看不见了,后边还长长飘着那丝带。前边便有人挤出来,转到后面柜上付钱取货。柜上一个伙计记账,铺面掌柜的拔拉着算盘收钱找零头。逢着是白光光的银洋,掌柜的仔细看过,再用两指钳着撮口猛一吹,迅速贴在耳旁眯眼细听,以验真假。真大洋能听到细微的嗡嗡声不绝于耳,而假大洋则没有。

紧挨着昌顺号的,是三百年的老字号当铺。不时有灰头土脸的人掖一包袝,低着头进去,哭丧着脸出来。进出当铺的,不是日子恓惶的穷人,就是日子过塌火了的破落大户。卷点家底想到当铺换两钱度年关。满怀着羞愧也满怀着希望进去,被掌柜的迎头快刀猛砍,换几个只够喝几顿粥的铜子儿灰溜溜出来,勾头快步离去。

当铺过去,是湖北佬的福源号绸缎庄。衣着光鲜的丫环太太夫人小姐只要路过,总要扬头款款进去,买与不买,门口面貌俊朗,口齿伶利迎接的伙计总是热情招呼,哈腰献媚。敢走进绸缎庄,就是一种身份。穿粗布喝稀粥啃酸菜疙瘩过日子的穷人哪有进绸缎庄的心事?紧邻绸缎庄的是洋货店,洋货店旁边是聚贤庄酒楼,再下去是米鋪,酱菜园,好客来客栈……

义兴号钱庄在绸缎庄正对面。门面宽敞,干净,紫檀色的牌匾高挂在门楣正中,每天早晨被钱庄小伙计擦拭得锃明瓦亮,门口两旁的圆木朱漆立柱上,挂一付蓝底漆金对联,上联曰:广招八方财,生利胜过摇钱树。下联是:普渡天下商,运通恰似及时雨。字迹古拙苍劲,功力老到。一副对联二十四字,将银号钱庄的功能全部涵盖。据说是姚掌柜花重金从山西巡抚那里求来的巡抚手迹。又请人从四川买回金丝楠木,请金石名家籇刻而成。日日擦拭,至今光亮如新。进出钱庄的人不多。大宗交易都是在后庭,茶水点心小心伺候着做成,前门柜上只有些小客商偶尔光顾。乡下人有时攒俩钱,也小心谨慎送进去,存柜上,生些利息。

穷人路过钱庄,绕着走。他们既没有闲钱放入生息,也不能进去借来一个铜子儿买棒子面。周掌柜今日却一眼看见卖米花糖的小推车停在钱庄门外。那卖米花糖的女人面色红润,娇俏好看。一身湖绿色的棉袍衬着胸大腰细臀丰的身材。顾盼之间,眉眼生动。口里不住叫着“米花糖芝麻糖,甜脆不粘牙,一文钱一块儿。”一边左顾右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可能会光顾的对象。只是那双眼虽大虽明,后眼梢却太长太俏,几乎入鬓。长这种眼的女人,一辈子若不坠落风尘,就会被情所困。周掌柜想,这女人肯定是杏花。不怪姚二掌柜的对她着迷,这女人身上确有一种不一般的风韵。同时,周掌柜也暗自高兴,庆幸那钱庄二掌柜给他的后院埋了颗雷。

周掌柜今日心情好,在街市中闲逛着。街市两旁商号的掌柜伙计只要看见他,都招呼一声,问声好。有些掌柜的邀他进去喝茶。他和善地笑着,应酬着。周掌柜给人普遍的印象是和善,厚道,勤勉。铺面伙计们忙时,常能见他帮伙计做事。这一点,最能体现一个掌柜的宽厚仁慈,厚待下人。也最能赢得众人的好口碑。对待穷人,周掌柜向来不吝施舍。乞丐沿门讨要,大多数做生意的总是冷脸相对,外加叱骂。这是所有城镇人的积习,漫川关的居民们也未能脱俗。到周掌柜铺号前,总能讨得七八文钱。周掌柜关照过伙计们,铺面柜上日日放一堆小钱,专用来接济乞丐。乞丐上门,不许空走。这是规矩。虽不多,却能让人喝一碗热粥,免除一时饥号。所有下人,若家中有急,只要告之于他,总有额外接济。就是对骡马牲口,有时远程负载归来,周掌柜也帮伙计们饲喂。镇上的穷人,家里断顿,求到他跟前,没有不帮的。所以,周掌柜周德厚不仅富有,还乐善好施,赢得一方善人之名。

闲话少叙。且说周掌柜派出那贴身小厮,半日急赶,即行至太平山脚下。大路至此已经终结,上山的小路只有尺来宽的荒径,掩映在黄栌茅草之间。小厮不敢停歇,拣一根树枝,边拔拉茅草,边觅路而行。正午的阳光十分温暖,山林草坡散发着好闻的干草的清香。山间一派静谧。偶尔有一两只松鼠在树林间嬉闹,弄出些声响,更增添了山林人迹罕至的沉寂。小厮是镇子长大的人,一人穿行于苍茫山林间,心中多少有些畏惧,虽又累又渴,脚下不敢稍歇,急急赶路,惟恐天黑前赶不到山上。至半山腰,林木变得更加稠密,山竹夹在树木中间,密不透风,蓊蓊郁郁,幽静阴暗,不由人肌肤生凉,心下恐慌。正此时,密林中呼呼跳出两持刀汉子,一左一右,将小厮围在中间。吓得小厮腿一软跪下慌张哀告:“好汉爷爷饶命。”

“说,你贼眉鼠眼的,上山干啥?”其中一个汉子屁股后踢了一脚,凶巴巴问道。小厮不敢抬头,只慌忙回答:“我家老爷要我上山送信。”

“送信?这事好稀奇。我俩守这山门,半月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没见谁送个鸟信!”

另一个不甚耐烦,晃着手中的大砍刀,说:“跟他啰嗦个毬,一刀砍了,省些气力!”

小厮吓得叩头如捣蒜,忙哀求:“我真是送信,我家老爷是漫川关昌顺号盐铺大掌柜,信在身后背着,我拿出来便是。”

两汉子见到火漆密封的漆匣,相互递了个眼色,腰间解根麻绳,将小厮反剪着手捆了,提溜起来,押过一段密林,眼前现一道立陡的山崖。一人将捆绑的小厮押至山崖一边的山洞,绑在一石柱上。另一人揣了信匣,抓着垂挂下来的藤条,猿猴般轻捷攀上山崖,消逝在苍茫林间。

小厮细看这山洞,也就一人多高,半间房大小,靠后壁支几根木头,铺着干草。木头上挂着皮囊,圆鼓鼓的,象是装着水。洞口窄小,多则容两人并肩出入,一些不知名的藤蔓从上方垂吊下来,与洞口前密生的大树虬枝相连,几乎遮严了洞口。若是夏天,草木生满绿叶,这个山洞轻易是不会被人发现的。看守他的汉子攀上洞口前的大树,骑坐在枝杈间,面向山下。看来,他俩的职务是看守山门,监视山下的动静。约摸两个时辰,树上的汉子即不下树,也对他不闻不问。直到一阵响动,那个走了的汉子一脸汗水地闯到洞口,树上的汉子才爬下树。

那上山送信的前身进山洞,解开了绳索。从怀里掏出几个金黄的苞谷面薄饼,扔给他两个。方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天色不早,你吃两口尽快下山。回去告知你家老爷,让他莫急,一切照办。”

小厮此时方放下心来,怯怯地问:“没复信吗?”

“按我的话回他,咋那多鸟事!”

小厮不敢多言,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匆匆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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