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号钱庄是漫川关地面唯一的钱庄，山西客姚天济是钱庄的大掌柜。义兴号钱庄不仅在漫川关地面放债收息存储通兑等后世银行经营的各业务，还与一帮山西客做黄河码头与漫川关码头间的货物贸易。从山西把黄河流域的土产驮运到漫川关，开铺面销售，回头再把漫川关的桐油及湖北佬船队从武昌运上来的丝绸茶叶洋百货驮运回山西。
山西人在漫川关开了大大小小三十几家铺号，其货物药材等在当地零销有限，主要还是销给湖北人。当然，武昌的生意人在漫川关地面也开设了几十家铺号，他们的货物在当地也销售不多，大部分靠销山西商人。所以，漫川关这个大山腹地的小山镇只所以能繁华几百年而不衰，全依仗其山水之利，水陆码头担负着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城货物贸易的中转。若没有南北水陆两地的商人聚集在此，这个依山傍水的关口小镇根本不可能如此繁华而声名远播。
且说义兴号钱庄的二掌柜，是大掌柜姚天济的本家侄儿，叫姚致远，自幼死了爹娘，由姚天济扶养长大，姚天济视为己出。姚致远也勤奋好学，跟着叔叔读书识字，早早便熟悉了钱庄生意。二十多岁，姚天济便把钱庄交于侄儿打理，他负责全盘管理。
姚致远虽有妻室，老婆却是大掌柜家太太的娘家侄女，是正经人家的闺秀，贤慧有余而风情不足。姚致远在漫川爱上了一个当地妞儿。这个妞儿叫杏花，是个穷人家的闺女。爹爹在水码头做搬运小工，母女俩夏天摆个凉粉摊买凉粉凉鱼，秋冬卖玉米花、花生芝麻与红薯糖做的米花糖。漫川关地面，气候温暖，水土养人，女儿家大都出脱得皮肤细腻，水色可人。是个出美女的地方。比黄河沿岸多风沙，高寒地域的女人水灵，柔媚。姚致远爱上了摆凉粉摊的水灵灵的杏花，却没胆量娶杏花做小。自身一切都是倚仗叔叔过活，无产无业，怎敢在叔叔面前提娶妾的浑事？老婆又是太太的亲侄女，歁侮人家侄女，太太一不高兴，唆使叔叔再砸了饭碗，岂不鸡飞蛋打。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且说他自从瞄上了青春及妍水灵秀美的杏花，日思夜想，想不出主意，只有天天去凉粉摊吃凉粉。一天一盘，甚至一天三盘。当地的凉粉是豌豆做的，豌豆性凉，偶尔吃一盘两盘消暑可矣，久吃它，肠胃便难以承受。跑肚拉稀，日见消瘦。杏花也非木头人，二八的闺女，早懂得了男女之情。见年轻俊朗的钱庄二掌柜天天光顾凉粉摊，要一盘，坐在那慢慢消受，没话找话地跟她瞎扯，一双眼瞄着她不肯离身，心下便有些知晓。穷家小户的女儿看富贵人家的男人，咋看咋舒畅。那干净新颖的穿戴服饰，那红润的脸色，那彬彬有礼的谈吐，撩拔得小家碧玉芳心乱颤，夜夜做桃花梦。
一双暗生情意的男女就这样干熬着。一个是谗猫看高挂在墙上的腥鱼，一个是浑身着了火儿却没水来浇灭。越是天天能看一眼，心下那火儿越烧得旺。终于有一天，两人逮着了机会。
六月六，是漫川关地面的夏节。农人们夏收夏种龙口夺食，忙了一月，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该舒口气高兴高兴。
六月六这天，接回嫁出去的姑姑姐妹，一家人品着新麦做成的饭食，喝新酿的米酒，团聚舒畅一番。逢地方节日，夜晚镇子照例唱戏。姚致远在满场拥挤的人群里瞅见了杏花。杏花这天意外地没赶戏场做生意，也没见她老娘陪着。姚致远便无心看戏，悄悄溜达到杏花身边。杏花和几个年长的妇人立在一块儿，姚致远心里虽象有只猫抓挠着一样急慌，却不敢招呼。杏花其实早瞅见了他贼溜溜的身影，一直留意着，他踅摸到身后，杏花的心儿早飞了，晕眩似地飘飘欲倒，却不敢回头。她觉着了他的急促的呼吸吹着她的脖子，脖子上如同爬了无数的蚂蚁。那个难受劲儿，男女们情窦初开时肯定都经历过。杏花觉着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轻轻拉拽两下，悄悄放手。身后的人儿便挤出了一心看戏的人群。杏花已晕得没了知觉，没了思想。稍定片刻，也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人群。
姚致远在不远的暗处候着，人们都拥挤在戏场看戏，小街巷里空无一人。两个有心人一前一后溜到暗处，不见了。
杏花把钱庄二掌柜领进了她破烂的家。早晨，杏花的舅舅来家里接母女俩回娘家过节，杏花推说头晕，不想走几十里山路。舅舅知道外甥女天天与老娘摆小摊，劳累不堪，也没免強。杏花其实是有心的。爹爹早一天就告诉母女俩，码头这几天来了几十船货，三四天都回不了家。这么好的机会，那个人若是真有心，岂不是天赐良机？世间的男女，但凡偷情，心中无时不在思量着，你有情我有意，两个心儿便如同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连着，一头跳动，另一头便能感知。文人说得文雅，叫心有灵犀，按市井俚语的话说，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臭味相投。
两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依稀可辨的暗影中进门，随着身后柴门落闩的轻微声响，两个着火的身子便纠缠到一起。
一个是带露水的鲜花，含苞待放。一个是经验丰富熟谙此道的采蜜老蜂。
女人是水做的。平日里是个人形，在男人坚船利炮的身体下面，女人成了柔若无形的水。男人是泥捏的，虽说水也能把泥软化成稀泥，泥汤，但一经火煅烧，立马变成了硬愈钢铁的瓷，任何骨肉，都难以抗拒瓷的坚利。
“美人儿，以后你不用在外面风吹日晒，受那份辛苦，我养着你。”云散雨住，男人搂着女人娇软的身子，轻抚着女人凝脂般光滑的肌肤，喃喃而道。
“你有这心我便知足了，这干干净净的身子已交付与你，痛与不痛，你凭良心就是了。”女人身子贴着男人，幽幽而答。男人便请窗棂外悬在中天的月牙儿为证：明月作证，我若负了杏花，掉到金钱河里喂鱼鳖。
女人便捂了男人的嘴。“谁要你发毒誓，我只要你好好的对我，我做你一辈子的女人。”
姚致远把杏花占着，已养了两年。杏花的老娘也知道了。有晚杏花半夜偷偷起来开门与姚致远幽会，细微压抑的喘声惊动了隔道篱笆泥墙睡着的老娘。家里只有两间破瓦房。外一间盘台锅灶，并堆满了做凉粉漏面鱼鱼的盆盆罐罐。里间一分为二，扎道篱笆，抺上黄泥算是遮个羞，一半做女儿的小房，一间老两口蜗居。任何细微的响动，两边皆可闻听。老头子回家想骚情，都要等后半夜女儿睡熟了才敢开战，但战场是无声的。
第二天，姚致远派湖北的福源绸缎庄小伙计送来两匹上好的杭绸，一匹深红色黑团花，适合中老年妇女穿戴，一匹洋红织锦，大户人家的小姐姨太太们正时兴着，做成宽袖高领的旗袍，在街市上招摇。穷家妇人，啥时见过这么贵重之物？问明是钱庄二掌柜送的，便明白女儿搭上了有钱的富贵人，心下欢喜。故意让老头子在两间小屋旁，又搭建了间小房，独开一门儿，她和老头子居住。把原来分隔开的，小猪窝似的卧室合成一间，着意收拾干净，让女儿居住。借口女儿大了，该住得宽敞些。将来找婆家，也让人高看一等。逢着夜晚钱庄掌柜的来会了女儿，老女人次日便寻机去钱庄借钱。掌柜的心里明白，只分咐小伙计支钱，三块五块，白光光的银元，放在老女人粗糙的手中，他并不急于记账。两下里各取所好，皆大欢喜。
姚致远占着卖凉粉的俏姑娘，自以为事做得秘，捂得严，却也只瞒着家人和大掌柜的一家。最先看出端倪的，一个是绸缎庄的小伙计，一个是杏花家的邻居张婆子。
穷人永远穷着，没人注意没人关心，邻里间相安无事，且能坦荡荡相互照应。若是穷人突然间富了，说话气壮了，穿戴鲜亮了，举手投足间扭捏作态抖起来了，别人便会起疑心，生嫉妒。看是你家男人夜里做了贼做了打家劫舍的蒙面強盗，还是你家女人做暗娼卖挣了脏钱。
张婆子生疑心便留意夜间的动静。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她隔窗窥见了野汉子与杏花幽会。张婆子醒过神来，人家养了个愿意卖的俏闺女，勾着钱庄的二掌柜，那银子还不哗哗地往进流？只怨自身年老色衰，没人看得上。一辈子不争气，只养了两个带把儿的，没养下能勾引男人不带把儿的。自艾自怨，心里十分不平，第二天趁早便把这段奇闻抖搂出去。半条街的女人们都知道了。
杏花母女还蒙在鼓里，仍穿着光鲜，推着凉粉小车上街。今天女人们咋看，都看出杏花是有男人的。有人说，杏花呀，该找婆家了，别说男人，我看着都心动了。有人接过话：瓜儿熟了，花儿开了，富贵的日子也该来了，还卖那凉粉受那辛苦作甚！
杏花听出了话中的玄机，知道事儿已败露，低下头，推着凉粉车匆匆而去。懒得搭理这些羡慕嫉妒恨的长舌妇。心里想，你有本钱也去招一个，大不了是那赶脚的马夫，装船的穷汉。惹一身垢甲汗臭，给你一捧铜子儿，只够买俩纸坊沟的红薯。纸坊沟的红薯在漫川关很有名。红壤地，日照长，干面甜，几文钱一斤，是穷人秋冬与来年春荒的主食。
女儿家未出阁偷野汉子，照常理，是羞死人的丑事。但在有的时候，却还有些荣光。这其中的区别要看所偷汉子的身份地位。北宋京师李师师搭上了皇帝老儿做野汉子，一夜之间，名满京城，无限风光。虽说那也是个卖的，但人家那是镶金边的，你轻贱，你不齿，但你有吗？皇帝老儿只有一个，平常的女人想偷偷不到。地方名流也行啊。小女人能偷到地方名流，足以说明人家有出众的地方，你一般人也望尘莫及。所以说，穷家小户的杏花能搭上义兴号钱庄年轻英俊的二掌柜，不仅没有羞耻感，反而暗暗得意。每日里把自身打扮得更光鲜，让老娘也梳洗穿戴得干净整齐，气死你们一群穷婆子！穷婆子们一生气，风流艳事传播得更快，更普及。昌顺号的伙计们，周家上下女眷丫环们，个个尽知。
周德厚大掌柜的听了徐鸿升再次送来的消息，谋划良久，无从突破。做生意人看守商业秘密，跟军营里看守作战秘密一样严密，一般渠道，不得要旨。是夜，周德厚愁眉苦脸，让大太太看见了，问明原委，便想到了义兴钱庄的二掌柜。人都知道义兴钱庄二掌柜是大掌柜姚天济的亲侄子，也是姚天济的心腹，姚家的大小事务肯定清楚。又想到近日的传言，便差人给杏花娘送了些好处，托着问这个事。
天气一凉，凉粉和浆水鱼鱼没人吃了，杏花母女便改卖米花糖。
突然，老娘犹豫犹豫冲着杏花说道：“丫头，拜托你个事呗。”
“是啥大不了的事儿，你还遮遮掩掩的。”杏花问。她以为又是邻里哪家托她绣个啥。杏花绣花绣得好，坐摊闲时常帮邻里绣个鞋面或兜肚啥的。老娘多事，有时贪小便宜，先收了人家的好处，才来告诉女儿。母女俩常为此闹些不愉快。老妇人一边做活一边说：“也不是啥大事儿。昌顺盐铺的周大太太让你问问义兴钱庄的二掌柜，听说他家大掌柜弄了不少榨油的洋机器，在湖北那边做桐油买卖，省地儿还省力。周家也想弄些洋机器回来，只是没个准信儿，不好向姚家开口。稳妥其间，托你先问问。”
杏花极不高兴地盯着老娘的脸，问她：“你答应了？”
老娘怯怯地点了头：“周大太太呢，平时不拿正眼看我们这种人，有事求到头上，我还不答应。”
“你落了人家不少好处吧？”
老娘便胀红了老脸：“你就轻看你老娘，老娘是那爱贪小便宜的人吗？一句话的事，我还分不出个轻重。”
“不对吧，你今儿那么大方地买了两升咸盐。没见你这么大方过。两升咸盐，两块光洋，穷人一年也买不起那么多。周大太太送的吧？”
老娘见女儿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说话便没了底气。“你这个死丫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没盐吃你爹干重活哪来的力气？我一人吃呀，那不咸死我。”
杏花赌着气不再理她。两人手底下忙着，半晌无话。活儿快干完了，老娘又放软口气，哄着女儿说：“你帮着问问，人家晓得你与那二掌柜的相好，想着你能问得出才来求你，别让你老娘这张脸没处搁。”
话说到这份上，杏花不再言语。自己作主，委身姚致远，做了下作事情，老娘知道后，从不过问，甚至连旁敲侧击教训的话也没说一句，杏花也觉着愧对爹娘。爹娘把自己辛苦拉扯大，本想招个实在人，养他们的老。如今走上这条不明不白的路，如何收场，杏花并无主张。问便问，也就一句话。只是，她警告老娘：“以后别再给我揽些不相干的事儿。”
姚致远夜间再次来偷腥，两人缠绵之际，杏花便问了。杏花也灵醒，知道生意人之间有许多事相互隐瞒。她没敢说是周家大太太托的事，扯了谎说亲戚家有桐籽，嫌周家油坊收价低，想多卖几文钱。姚致远见杏花说的在理，便没隐瞒，将他们与孙家的合作全告诉了杏花。其大意是姚家出钱，孙家出人出力找关系，做定了那边一个县的桐油生意。周家太霸道，这以后，便把周家撇开。同时不无得意地告诉杏花，他也出了些钱，有一成的股份。等明年分了红，给杏花去贾家银匠铺打套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金扳指。喜得杏花，把身边这个有钱的主儿伺候成一滩软面。
距离漫川关二十里的东北方，有一座高山，名叫太平山。太平山是座主峰，它向四面八方张开数条山脉，北接鹘岭，南延湖北，东边连着崇山峻岭的龙山，照川，西边西泉河紧紧环绕。远处看，太平山主峰就象是数条山脉汇集一处后，被老天爷的大手一拧一捏，捏了座比周围所有山岭高出许多的山峰。身坐陕西，虎视湖北。山顶不大，有座祖师庙，东西南三方危崖千尺，白森森壁立，别说人，最善攀爬悬崖峭壁的猿猴也上不去，只有北面延伸的山梁间有条小路与顶峰连接。早年，已有人在北面修筑了高大结实的寨墙，只留三尺宽一道门。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处。逢乱世，山上就有強人盘踞。山名叫得好，叫太平山。这可能是方圆百姓祖辈们的愿望，能够太平的日子不多。
眼下，太平山顶就盘踞着一伙豪杰，为头的不知名姓，据说一脸的麻子，当地人依据《水浒传》麻面汤隆的外号，称他金钱豹。金钱豹是这一方山林间最威猛的野兽，以示其凶残。也彰显人们对其的畏惧。
其实，金钱豹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強人有人认识。不过认识他的人从不敢对外透露半句。通匪可是大罪，官府若查出谁通匪，可以就地立即正法，上边绝不追究。但金钱豹在太平山占山为王，并不祸害周围百姓。特别是陕西地面，他不曾做过一次打家劫舍的勾当。官府有时迫于形势，率兵围剿，他不与官兵照面，率部众藏匿山林。寨子被官府烧了，山上不缺草木，过后盖起来。他做的一应勾当都远下湖北的郧西，老河口等。这也是他为匪的聪明过人处。陕西这边不对他下狠手，湖北又拿他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