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显摆”一下:我有一个社会头衔叫“陕西省秦腔艺术研究会理事”!
一个苏北侉子,研究秦腔?还“理事”?
嘿嘿,俺这可不是盗名窃誉噢,俺是秦腔艺术的“资深粉丝”,满肚子的秦腔唱词。不信哪天听老汉给你吼几段。
我是在北关小学吼出的第一板秦腔。吼那板秦腔时,我还没有完成从苏北方言到陕西话的“角色转换”,唱腔中明显带着苏北味儿或者叫“高粱渣子味”。
我在斡垛小学只上了一个学期就又“跳槽”了,跳到了离城很近的北关小学。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好心的张局长帮我和娘报上了户口——当然这也是我娘这段时间的辛苦得到了雇主认可的结果;第二,张局长调到了北稍门内的一个税务局当局长了,并且给我娘俩在局机关家属院安排了一个住处。
北关小学就在现在的北关自强路十字以北不到百米的路边上,有整齐的教室,宽大的操场,这是我以前所上的三个学校没法比的(交待一下:我转学时先是在联志村小学报了名,可没等上课就转到北关小学了。这可能还是张局长操办的。北关小学比联志村小学好多了。过去我常对人说,我小学六年上了七个学校,这数字不准确,我在联志村小学只是滑门而过)。
在北关小学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学校的滋味和当学生的乐趣。除了上课,我们还能做操、跳绳、踢足球、打乒乓球;逢到节日,班里乃至学校还要举办唱歌、演出等娱乐活动。这在前几个学校是很难做到的,没那条件。北关小学有足踏风琴,有手拉风琴,有会弹琴的老师,还有会吹笛子、拉胡琴的高年级学生。如此热闹的环境激发了我压抑多年的童心童趣,沉默寡言的我变得活跃起来,而一旦活跃起来,立刻就引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注意。
一天下午,一位叫王憨厚的同学把我约到北门外护城河边的树林里。这王憨厚的模样完全符合他的名字:黑脸庞,厚嘴唇,瘦高的个子总是有点前倾。到了树林子,王憨厚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册子,一脸憨诚地对我说:“学校过一向要办文艺演出哩,咱俩给他唱一段秦腔。咋相?”
“唱秦腔?”我一下就愣住了。到西安几年了,我虽然知道秦腔就是陕西最主要的演唱剧种,可我这一口的苏北腔还没甩利呢,咋能唱秦腔?我们老家流行的河南梆子(豫剧)和山东柳子戏(俗称“拉魂腔”)。我在老家从四五岁就会唱河南梆子,可咋说也跟秦腔不一个味呀!
我对王憨厚说:“不中不中,我唱不了秦腔!”
王憨厚翻了翻那个小册子,信心满满地说:“这不是有戏本子嘛!你不会我给你教说嘛。天呐,你灵性的跟啥一样,还有你学不会的?”
一听人夸赞,我便有点飘飘然,眯着眼儿问:“你咋知道我灵醒呢?”
王憨厚兴奋地说:“不是我说你灵醒,同学们都说哩!就连咱教语文的、教音乐的、教美术的,哪个老师不夸你灵醒?”
“真的?”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我咋没听老师说过?”
“瓜!”王憨厚说,“那是怕你骄傲。我就听过教美术的老师对咱班主任说过你,说你将来没准能成个画家。”
其实平日蔫不溜秋的我内心是有如火激情的,经王憨厚一煽,“火”燃烧了,我很豪爽地说:“中!俺就跟你学学唱秦腔!”
护城林里,响起了两个少年一唱一和的“秦之声”: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唱。”这是王憨厚在教。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这是我在学。
我,一个13岁的“流亡少年”,打从护城河边响起的第一声秦腔起,就意味着自己融入了这座被秦之声陶醉了的古城。把这座城市比做一片海,我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尽管我是一滴沾满灰尘的雨珠儿,但既然融入了大海,那就要与所有的水滴一样,尽全力举托海上的船帆!
现在我要“插播”一个小故事——
2001年夏。那天我正在东郊韩森寨家具城为新居采买装饰材料,手机响了。
“徐老师,你现在在哪儿?”
打电话的是庞一川,我的朋友。他原来是西安电机厂的锅炉工。他的第一篇处女作是我在主持《工人文艺》编辑工作时帮他发表的,所以他一直恭恭敬敬地叫我老师。我是个不大讲俗礼的人,爱咋叫咋叫,咋叫都行。
我告诉庞一川我的位置,庞一川说:“你在那等我一会,我马上打的过来。半小时。”
半小时后,庞一川拉着我进了幸福路上的一家餐馆。
三杯“革命的小酒”下肚,庞一川说明来意:“徐老师,我最近接了个活,给一家影视公司编一个关中土匪的剧本。关中土匪嘛,就得有关中特色,至少得会唱秦腔吧。可我肚子里没词。学生知道你在这方面是行家,你帮我想几段唱词吧?”
酒壮英雄胆是不?我牛气地说:“行!碎碎个事!你说,想要啥味的?慷慨悲壮的、悲苦苍凉的还是婉转悠长的?”
“那当然是慷慨悲壮的嘛!秦人嘛,土匪嘛!”
“那好,我唱几段,随你选噢。”
于是我就哼唱了我在北关小学跟同学王憨厚在护城林里学会的第一段秦腔: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
新坟更比(啊)旧坟多。
新坟里埋的是汉光武,
旧坟里埋的是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
五丈原前葬诸葛。
人生(啊)一世莫空过,
纵然间一死(又)怕什么(啊)!
就这一段一唱完,庞一川就拍了桌子:“嗯,美美美徐老师,就是它了!”
于是又碰杯。等到走出饭店,我俩都有点上头了,庞一川这才想起:“你得给咱把这段写出来嘛。”我说行,可身上一摸,俩人都没带纸和笔。
庞一川搀着我横过马路,见路边有一个摆烟摊的老太婆。庞一川买了盒烟,然后对老太婆说:“把你的圆珠笔借用一下,再给撕张纸。”
老太婆递过圆珠笔,又拿过一本收款收据,我就在收款收据上龙飞凤舞地写了那段唱词。
不久,电视剧《关中匪事》海报出来,那上面就印着这段词。而在这部一时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中,这唱词曾反复出现了多次。编导们大胆到了连穿彩装甩水袖的花旦也唱起这段花脸的唱段。
这一段唱词出自老戏《苟家滩》,戏上说的是五代时后梁大将王彦章被一群小将围困而陷入死亡绝境的事。陕西乡里人流传着一句俗话叫“苟家滩上了娃娃的当”就缘于此剧。
那年那月那天,在北关小学举行的全校文艺演出会上,我和王憨厚用美术水彩勾了个脸谱就走上了学校的土台子。
文学当然也是艺术的一个门类,以此推论,我的艺术之旅就应当是从北关小学的那个砖土混成的台子上起步的;那个和我同龄的同学王憨厚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可一别50多年,我不知道这位老同学身在何方!
现在我来说说童年记忆中的北关、北稍门。
北关在新中国成立前后被人称为道北,道北基本上是河南人的天下。陇海铁路在距北城门楼子百米左右的地方东西绵延。道北即铁道以北。我上学那会,紧贴着铁路线是一条极不规整的小巷,小巷里全是从河南一带逃荒要饭来的穷人。这样的沿线小巷从东到西连绵十余里。按现在的说法这就是典型的“棚户区”。因班里有几位要好的同学家就在这,我常常到这来玩。这里人的生活境况可谓贫寒至极了,但是,这一带却有两个很生动的名字:吊桥街、黄金庙巷。
北关正街是以钟楼为中心的东西南北四条主干道之北大街出城后的延伸线,自然也是西安的主干道之一(现在叫未央迎宾大道)。可那时的北关街道很窄。我给你讲个场面你可能不信,但却是我亲眼见的。我家院门外有个钉鞋的铺子,主人姓郝,我管他叫郝大爷。我这个人乖嘴不甜的孩子其所以把这个钉鞋的叫大爷,完全是因为他是我娘的“一字师”。关于这个下面再讲。郝大爷的铺子在路东,而路西是个烧饼铺子。郝大爷的临街柜台上常摆一个小竹筐。那天我看见,郝大爷朝对面烧饼铺子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对面烧饼铺的伙计一扬手,就见三个烧饼嗖嗖嗖地飞过街面,嘭嘭噗噗地落在了郝大爷的小竹筐里。你说,隔街能扔烧饼,这街面能有多宽呀?
再说“一字师”的事。有一天,娘对郝大爷说:“俺出门上街时想上个茅房,可到了门口不敢进。认不得哪是男茅房哪是女茅房啊!”
郝大爷放下手里的活计,对娘说:“好办,你只要认识一个字,女,就中了。你看噢……”郝大爷两腿一交叉,两条胳膊伸平,说:“这就是个女字。”娘回到屋里自己比画半天,笑了。
可怜的娘,一辈子只认识这一个字!
张局长所在的税务局北边就是北稍门。那时北稍门虽然没门,却有城墙。那城墙有两人多高,是黄土夯筑的。岁月远去,土墙残败,墙上长满了野草蓬蒿。我上过那墙。站在墙上向南看是北关正街,街道两侧除了居民院落,最多的就是车马店;再往南有火车呼啸着与北城门楼子擦肩而过。而从北稍门到陇海线、狭窄的北关正街上行驶着的多是马车和架子车。1956年的北关仍保持着旧中国的风貌。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街道两侧已渐次出现了建筑工人竖起的脚手架,北关的改造建设已经启动了。关于那时的城建,我一个毛孩子知之不多,有一个镜头却清晰如昨:那天,娘打发我去城里找在建筑社打工的二哥。社里人说二哥正在解放路的百货大厦工地上。等我赶到离火车站很近的那个工地时,见二哥正站在一座即将落成的很高大壮观的大楼门前的脚手架上,和另一个工人抬着一个镀金的大字“货”,准备朝门头上安装。看见我,二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揉成团扔下来说:“给娘带回去。我忙!”
很快我就知道,那座大楼叫“解放百货大楼”。
讲一个带点迷信色彩的故事——
我在北关住的时候,是国家搞运动正热火的时期,记忆中好像反贪污、反浪费的运动还没结束,反右派的运动又开始了。一些机关单位经常会传出有人“自杀”的消息。而伴随着这类消息,街面上就有了一个令人闻之变色的传言:说北稍门城墙上有鬼,有人昨天半夜又听到鬼叫了,叫的是:“还差一个,还差一个。”你看,今天就又有人自杀了……我从小就不迷信鬼神。我也不信这种传言。不过,现在想想,这种传言(谣言)反映的应当是那个时期的一种民间情绪。我能记住的是,税务局有个叫李林的干部,因60元的账对不上,被定为贪污分子,挨了几回斗之后,他就在办公室用小刀割腕自杀了……那时所谓的北关十字,其实应当算个“丁”字口,因为,十字向西,仅仅只是一条很窄很泥泞的乡间土路,与东(自强路)和北关正街的道路极不相称。不过,到了1956年,这条小路拓宽了,并且领先于另外三面铺上了沥青。道路拓宽的同时,一座之前被掩在土堆后面的小学校也得以改建,光鲜亮丽地出现在拓宽了的自强西路上。这小学校现在叫郝家巷小学。当时也叫郝家巷小学,不过后面还带个副题叫北关小学分校。因为是分校,北关小学就分出一部分学生到这里。所以,我在郝家巷小学也上过学,是一个学期还是半个学期?现在已记不清了。截止到四年级结束,我转入市中心的西一路小学,我童年漂泊的日子基本上算是告一段落了。
好了,歇一会再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