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从我上学起,“运动”就没有断过一天火。大运动套小运动,后运动接前运动,借用香港影星周星驰的话叫: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碰上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为了配合打击流窜犯的运动(这应当是个小运动),西一路街道居委会要排一个节目,秦腔街头剧《流窜犯回家》。居委会主任于大妈是我同班好友于生伟的母亲。我到他家玩时嘴里经常哼秦腔,于是于大妈就到学校给我请假,让我去排这个节目,是剧中的“男一号”——流窜犯;女一号是比我低一级的一个女娃,名字我忘了,她扮演的是“我”的“老婆”。
剧本是街道上一位老人编的,他还兼导演和板胡伴奏。剧情很简单,一名逃亡在外的流窜犯(把流窜作为一种罪名也是那时的特色),在政府打击流窜犯运动的威慑下惶惶不安地逃回家中,后在其妻的劝说下决定向公安机关自首。
流窜犯上场后的唱词共四句,前两句是:深悔当年做事差,不该畏罪走天涯。我试着哼了两遍,咋都觉得用这种“花发”韵不够味,不能表现流窜犯惶惑的心态,便斗胆问导演能不能改一下。
导演抓耳挠腮:“改……咋改呀?……”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于是便对导演说:“这么改你看行不?”
导演拉板胡起过门,我随口唱道:
深悔当年做事错,
不该畏罪外逃脱。
天罗地网无处躲,
思儿念妻(我)可奈何!
导演把板胡一撂:“哎呀娃呀,你能行啊!”
于大妈就笑:“这娃,看起迷迷的,吹起利利的,能行的很哩!”
第二天,“看起来迷迷的,吹起来利利的”的我便随着居委会的游行队伍走上街头。游行队伍主要是由街道上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组成,前面有人打着横幅,上写着“打击流窜犯”的标语。老人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面小三角旗旗。那旗旗是用白、红、黄、绿纸裁的,糊在从竹扫帚折下的竹棍上,每面旗旗上都有一句宣传口号。队伍前面有人边走边挥着旗旗带头呼口号,前面一呼后面就举旗响应。队伍上街后,见一块宽敞点的地方就围成一个圈,街头剧就算开演了。
街头剧也称“活报剧”,抗日战争中很流行,最著名的当属鼓动人民抗日情绪的《放下你的鞭子》。街头剧顾名思义就是在街头用戏剧的形式、为宣传一个主题搞宣传演出。活报剧这个词就有些费解,直到多年后我才恍然悟出:报就是新闻载体,活就是流动。活报剧就是把报上的时政新闻,用戏剧的形式拿到社会上做流动“宣讲”,把纸质的平面新闻变成流动的“立体新闻”。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管叫街头剧还是活报剧,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主题鲜明地为时政服务。
那天的我就别提有多么丑陋了:脸上被抹得五麻六道,下身穿一条左长右短的破单裤,上身是一件老式破棉袄,腰里束一根稻草绳。更狼狈的是,一块用硬纸板糊的白牌子从脖子吊到胸前,上面用墨汁写着三个字:“流窜犯”。上街前导演就叮嘱我,走在街上要低下头,做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准笑。
那天的街头演出大概进行了六七个场次。我分明听见围观人小声嘀咕,说这娃演得不错,嗓子蛮好,可就是无人喝彩鼓掌。下午演出结束后,居委会主任于大妈从街道办的公共食堂给“演职人员”一人发了两个夹着咸菜的白蒸馍,那时这就是最珍贵的奖赏了。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班里的“名角儿”,每逢有宣传游行,我都会扮个角色。那时的宣传游行隔三差五就有一次。国内一有啥运动,地球上有点风吹草动,政府一声令下,新闻一阵鼓噪,各机关团体工厂学校甚至街道居委就组团结队地打着旗帜、举着横幅或抬着巨幅宣传画。(人多势众的大单位大工厂还会开着装扮鲜亮的主题彩车)涌上街头。用《红灯记》里李奶奶的那声叫板就是“他们——都上街游行去了!”西安的东西南北解放路五条主干道上人流浩荡,彩旗翻飞,口号声此起彼伏。有好事自然是激情磅礴“热烈欢迎、坚决拥护”;逢坏事就是义愤填膺“愤怒声讨、强烈抗议”(现在我忽然想到:得亏早早地就取消了此类游行活动,如果延续到今天,那这个城市的交通非彻底瘫痪不可!
那时的街道是比现在狭窄,可那时街上除了公交车,一天也见不到几辆小车,至于“私家车”这个词恐怕连国务院总理做梦也没想过)。而游行队伍中总是少不了一道别致的风景,那就是由人装扮成的游行主题形象。记得最清的是那年为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某国,全市(当然也是全国)举行游行示威,声讨“美帝”,支援某国。我在游行中被化装成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我用白粉抹个大白脸,用墨汁画个翘着的八字胡,用红颜色染个酒糟鼻;身着“燕尾服”(用老师的一件旧风衣剪制的),足蹬长筒靴(向同学借的长筒雨靴),头上戴个纸糊的画着美国国旗的高帽子,手里拎根文明棍,那模样那装饰要多丑有多丑。哎,你别看模样丑,咱可是走在队伍的前列、跟在彩旗横幅之后“先行夺人”的人。为啥?咱表现的是“主题”嘛!
虽然多次粉墨登场扮演的全是“坏人”,但每次被押上街头,心里还是美滋滋地,走到街上总是左顾右盼,盼着能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认识我的人。一旦发现了熟人就扮个鬼脸,心里话:看咱多能行!
我还参加过在民主剧院举办的西安市少年儿童文艺汇演,我和一位同学上台,穿一件长袍说相声。我还和班里的四位同学在学校的土舞台上表演活报剧《五指争功》,内容是五根手指头各夸各能行,结果给一个小皮球,谁也拿不住;五根指头一合力,球举起来了。这个剧是我根据一个寓言改编的。在学校演出后颇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夸赞。主题寓意与前几年央视春晚上马季和他的几位弟子演的《五官争功》完全一样,只是俺哥几个比他们玩得早点儿。
没演过好人咱可画过好人,也写过好人。
画的是革命导师列宁的头像,画得像神了!教美术的老师一冲动就将画像贴在校门内侧的公示栏上,注明是学生作品。不过,第二天就不见了。是我晚上偷着取下来的。我心里清楚,那画是我从一本旧画报上临摹下来的。
写好人的是首诗。班里组织同学游骊山,老师在“捉蒋亭”(现在叫兵谏亭)上给我们讲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发动西安事变逼蒋介石抗日的故事。回来后我就在作业本上写了一首小诗:“山河破碎起妖风,谁挽狂澜建奇功?捉蒋亭前游人盛,齐赞张杨是英雄。”语文老师把诗推荐到学校的墙报上。这回我没偷取,诗的确是我写的。第二年我和几个同学结伙再游骊山,又写了首关于烽火台的诗,没想到却受到老师的批评。诗曰:“君王烽火戏诸侯,美人一笑倾千秋。都说红颜是祸水,无道昏君羞不羞?”
老师板着脸对我说:“小孩子家,少扯帝王将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