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美
男,汉族。1965年4月21日出生,宝鸡市陈仓区人,大专学历。曾用笔名北方鹰、秦禾。先后在《绿风》《工人文艺》《秦岭文学》《合肥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30余篇(首),出有诗集《北方鹰》。近年来致力于网络文学,在《散文天下》、《榕树下》发表散文、诗歌180余篇(首),并担任天涯社区天涯杂谈版主。
桂香嚎叫着扑到草甸前的时候,儿子仅剩下残骨碎肉了。登芯绒布鞋,一只弃在草窝里,另一只远抛在四五步远处的地方。蟋蟀蹲着身子,双腿鼓鼓的撑着,享受鞋窝巢穴的温静。几只黑头细腰的蚂蚁,不停脚地绕着鞋面奔跑,前钳触须,夹着细白的屑未,兴冲冲赶着回家。儿子的衣服被撕成缕缕条索,粘满了血浆。桂香捶打着胸口,嘴里疯了般只是噢噢干叫,眼前黑得失了方向。
桂香躺倒炕上,四天四夜水米未进,但她却觉不到饥饿。肚子里像塞满了石头,实实地啥感觉都没有了。山村隔壁四邻都过来安慰她了,就连平素很少交往的人也来了,来了惺惺地劝导她:既然娃落难走了,千万不要哭伤自个儿身子,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想着往后的日子,早失丈夫的女人又痛失了儿子,以后的光景真不知道怎么度过?劝着劝着,劝到伤心处,乡亲也鞠了满眼的泪水,难难过过的离开。每逢别人劝导,她只是瓷着眼睛,眼眶里像是嵌镶上玻璃球,没有一丝生气。她瞅着楼顶,天花板上糊着报纸,亻巩丽呲着虎牙,柔柔地笑。几只老鼠在楼顶上游走,啃咬木头的声音时断时续从竹蔑顶棚上透了下来,偶尔也有片刻的停顿,像是探听楼下的说话声音。
村长来时,桂香己拄着木棍开始在院子里走动了。十几天没出过门,骨头软得发酥,酥得随时都要瘫下去。深秋的山窝小村,天空浑浑眊眊,野风吹刮起黄尘土,扑面尽是灰尘。院墙外面,是棵折去半边树冠的老皂角树,一根干枯的股杈,暗黯地斜刺向半空,树杆上净是黑窟窿,黑窟窿暴睁着眼睛,瞅着往来的行人。另一根树股,茂盛地长满树叶,小圆叶丛丛蓬蓬,悬吊着稍有些泛黄的皂角,在风中轻轻晃摆,像小船在水中漂游。土坯砌成的院墙,经风吹雨淋,到处是缺口和斑迹。
“起来活活筋骨,能散些淤气。”村长蹴在柴垛旁边,从口袋里摸了根大雁塔香烟,又从另一个兜里揣摸半响,掏了盒火柴,哧地擦着,点烟吸了起来。
“劳烦你费心了。”安排儿子后事,全是村长张罗,桂花心里也很感激。她给村长搬来小木凳。村长招手不要,依旧蹲着抽烟。
“封山后,山里狼娃子多了。早就想招呼些人把那狗日的家伙拾掇了,可乡里不答承,说狼国家保护着哩!动不得。再说猎枪也全没收了。现在弄出这么大个难子。唉!造孽呢!”村长懊悔地叹了口气,深深地吸了口烟,无奈地摇着头说。
“娃才十岁,十岁就遭了这横祸。老天爷咋不睁眉眼,成心害我哩。”桂香说着,眼泪忍不住了,噗噗地往外流。多乖的娃呀!听话,懂事,从不惹人费心,村里人都心疼他,爱怜他,喜欢他。桂香想起儿子,音容像貌在眼前蹦蹦乱跳。
“唉,好人多遭难。”村长见桂香又流泪了,便蹙着眉不敢再说,怕勾引起她更多的伤心难受。连忙站起身子,扔掉烟蒂,用脚研灭“有啥要帮的忙吭声,邻里邻居的,别憋在肚子里。”说毕。又安慰几句走了。
桂香在家里歇息半响,心里慌慌地难受。满院的死寂憋得她肉跳。她出了门,寻找到掩埋儿子的地方。沟垴拐弯的小岔沟里,临沟斜坡上,有一小土包,尸骨不全的儿子就睡在里面。她轻轻地走了过去,悄没声息地坐在小坟头,用手把滑溜下来的土又刨了上去,像是怕惊醒儿子的甜梦。秦岭北麓的深秋,草木开始泛黄。山坡前头,是一个略低些的塬峁。塬峁上圜圜叠叠满是刺槐。再前头,有片乌沉沉碧森森的松柏林,笼笼统统迷迷茫茫中苍翠杂陈。桂香知道儿子就在松柏林畔丧命的,让神出鬼没的野狼送终了。她猛地站起身子,瘦骨磷峋的身躯似乎承受不了秋风的肆虐。她朝儿子的坟头凝视了良久,又粗重地叹了口气,便朝松柏林走去。松柏林坡地草滩,依旧残存着儿子遇难前后的痕迹。她绕着周围转了一圈,秋草在秋风中簌簌抖动,也在她的脚下沙沙地响着。偶尔从沟里袭来野风,刮起落叶乱舞乱飞,像儿子拚命挣扎的小手似的挖抓着她的心,挖抓得她的心抽搐的疼。疼痛之中,她想捉住那只狼,看看何等模样的野狼吞噬了儿子。否则她会死不瞑目的。
回到家里,天已近傍晚。山窝里天短得出奇,太阳刚跌落山梁后面,暮色已蔓延上来,扯开了无边无际的墨幛。她思考捉狼的方式。她清楚狼不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狡猾的狼四处游走,像没脚的风一般来去无踪。狼可不是她想捉就能捉到的。狼的残忍让人听了也都胆颤心寒。
次日凌晨,桂香提着铁锨镢头到了松柏林边的草坡上,她要挖掘一个陷坑,用陷坑捕捉野狼。她为这个办法琢磨了半夜。铁锨半夜里就擦拭得明快,锨口锋利的像似刀刃。镢头也用磨石打掉了锈色,以便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省些力气。她选定了地址,就在儿子丧命的地方,便弓身动手挖掘起来。几日来的伤痛使她气力大为失散,挖了半个多时辰已汗流浃背了。她稍微休息片刻,又开始挖掘起来。她感到儿子就坐在她旁边注视着她,给她鼓劲。日过端午,四周寂静的只有她“嗵嗵”的挖地声。她吃了带来的冷馍,就着沟里的潭水,胡乱地填塞着肚子。直到傍晚时风,三米口径的陷坑终于挖掘好了。她回家从楼上取来铁夹,从猪圈里捉上猪娃。铁夹是早年丈夫上山打猎捕获野兽的猎器。她把铁夹放置到坑里,把铁猫弹弓固定好,在陷进口盖以乱草,再把小猪娃绑住四蹄架在乱草上,伪装得不露破绽,便寻找处草丛躲了起来。
深秋的夜,地气寒得出奇。桂香虽穿着棉祆,冷风凉气从衣缝里挤进来,冷得直颤抖。山沟里黑透了,用墨把山沟淹了似的。山风扫过树林枝梢,呼呼地吹着口哨,有时像几个女人和孩子尖利的哭泣。小猪娃在夜风寒冷的山沟,“吱吱吱”的叫唤,刺得桂香心疼。桂香团着身子,夜露淋得她满脸水珠。她只是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陷坑的方向。
一连七个晚上,没有狼的音讯。桂香却感冒得清濞直淌,头昏昏沉沉的发胀。桂香怕耽搁了时机,还是强忍住继续守侯。这天夜里,难得的月亮明明亮亮的挂在夜空,像在头顶挂了盏灯似的。月光下的山沟,白惨惨的寂静,风也知趣地屏住了呼吸。树林枝叶纹丝不动,只有小猪娃仍然“吱吱吱”地凄叫。桂香守候得眼皮有些发沉,沉沉地想合起来不再睁开。她迷迷糊糊地看见儿子摇晃着手,朝她跑来了。她一把搂住儿子,用脸颊紧偎住儿子的圆脸,亲呢的抚爱。儿子用小手梳理着她的头发,撒娇地让她亲他。她刚伸嘴去亲,儿子扭身跑了。她急得直喊,急得直追,脚像被麻绳捆绑住,嘴被毛毡堵住似的。她一阵焦急,便惊醒了。她睁眼看去,除过小猪娃哑着嗓子哭得断断续续外,四周依旧死寂般的沉静。她伸伸窝得发麻的脖子,只觉得脸上湿湿的,不知何时泪水已淋满了两颊。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猪娃也闭紧嘴巴竖起耳朵停止了叫唤。桂香立刻警觉起来。她朝前看去,只见一大一小野狗似的狼慢慢朝这边走过来了。月光下大狼竖着尖耳,扬着瘦头,长而窄的大嘴半张着,伸出一截舌头。尾巴长长地在地上拖着。后面的小狼紧紧随着大狼,也扬头挺胸半吐着舌头。狼走到陷坑跟前,停止了脚步,张眼看着眼前的小猪。小猪在狼的注视里先是屏息不动,随后又是一阵蹬踢,蹬踢无望了,凄烈而绝望地嚎叫起来。小狼冲动的想扑上去,被老狼一口叼住。老狼绕着小猪转了一圈,身体猛地直了起来,一对耳朵支得更高了,鼻孔大大地张开,贪婪地呼吸,然后又低伏身子,弓一样的扯开腰,弯曲着后腿,只见闪电般的朝前一窜,小狼也跟着一扑,陡然腿底空了,“卟嗵”二声,两只狼落入陷坑。
桂香赶忙奔到陷井跟前,大狼的脖子夹在铁猫里,舌头吐得老长,在月光下红红的闪着光。狼眼朝天,幽森森地射着绿光。大狼后爪在陷坑里乱蹬乱刨,抓挖得坑底泥土飞扬。小狼呜鸣的尖叫,恐惧地打转。桂香手持着铁锨,站在坑边,她看见小狼欲往坑外跳跃,刚跃到半空,她迎面就是一锨。锋利的锨刃直砍在小狼脸上,小狼便是一声惨叫,狼脸已被锨刃砍开了一条刀口。狼头硬得结实,铁锨刃嘣弹得老高。小狼脸皮上的肉翻卷开了,一支耳朵齐根断了,只留一线皮肉相连耷拉着。大狼踢蹬得更厉害了,从腑腔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嗥。桂花看见大狼惨叫,小狼皮开肉绽,狼血淋淋,竟刺激得兴奋起来。她持着铁锨朝下直铲,边铲边喊:“砍死你狗日的!砍死你狗日的!赔我儿命来!赔我儿命来!”只一阵功夫,大狼被砍得肚皮破裂,肠子流了一地。小狼肉乎乎的,碎成了一堆肉泥。
桂花把老狼与狼崽的尸体拉到儿子坟头的时候,太阳己高高爬上了东山梁顶。村里人看见桂香满身血污的拖着死狼,惊诧地大张着嘴巴。桂香在儿子坟前,“咔喳”两铁锨,砍下了大小两颗狼头,祭摆在坟前。桂香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叠白纸,在儿子坟头焚化了。她嘴里念念叨叨的,眼泪又涮涮地流淌下来。
过了两天,一辆警车“咔吱”一声停在桂香家门口,乡长和派出所的两名警察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进到桂香院里时,桂花正在给猪喂食。一手提着塑料桶,一手端着糠料。乡长把桂香喊了过来。
“你就是桂香?”剃着板寸头的警察问道。
“嗯。”桂香回答。
“你捕杀了两只狼?”板寸头警察又问:“一大一小?”
“嗯。”桂香又是一声。
“你不知道封山育林后不准胡滥捕杀动物吗?狼是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你捕杀是犯法的,你不知道?”板寸头警察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我光知道狼吃了我儿子。”桂花回答。
“吃了你儿子也不能把狼打死啊!”另一名警察蹲在地上,用膝盖衬着黑皮公文包,在作笔录。
“那照你说我该给狼擀顿臊子面,再割十斤肉或卸下我一条大腿,把狼感谢一下?”桂香有些生气了。儿子让狼吃了,杀了狼竟犯法了!难道人的命还没有狼贵重?
“咦,你这个女人还是个钢嘴铁牙!”板寸头警察冷冷地说:“你放老实点!你敢抗拒法律?”
“我不敢抗拒法律,但狼抗拒法律着哩。胡吃人!”桂香说。
“走,到派出所,看你还嘴硬?!”板寸头警察喝斥道。
“甭急,等我把猪喂了。”桂香说罢,提起塑料桶,端着猪糠料,走进猪圈里。老母猪见她提食过来,“哼哼”的跑过来,用嘴拱着塑料桶。桂香刚把泔水和糠料倒进猪食槽,老母猪一头伸进食糟里,吹着泡泡“嗒嗒嗒”的吃起了。桂香走到猪棚跟前,小猪娃跛着腿挣扎着想要起来。桂香连忙用小盆给小猪和了猪食,放到小猪娃嘴前,看着小猪娃伸头吃食,眼里满是爱怜。桂香等猪把食吃净,回到屋里洗了遍手脸,然后跟着乡长和警察上了警车。
当警车开到山梁上时,桂花从车窗里看到远处沟垴那片乌沉沉碧绿绿的松柏林。她知道离那里不远处,是她儿子的新家。秋天已快过去了,冬季即将来临,该换冬季的棉袄棉裤了,她不知道儿子在新家里,会不会感到寒冷。想着想着,两行泪犹如决堤之水,遮拦不住地溢出了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