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砸在夏雨禾面前的宣纸上,将画笔尖的一抹桃红,浸染成一团浓艳的粉色,向四周层层叠叠的田田荷叶宣战。
“呀!”夏雨禾惊呆了,停住笔,才发觉自己流泪了,将手伸向桌上的纸巾,望着画中央那团粉色发怔。
在画纸上笔走龙蛇,用不同的颜色,渲泻自己的情感;用五彩的画面,驱走内心的阴霾,是夏雨禾渲泄苦闷的一种方式。
她不知道悲伤,在回忆之中,如此地伤透了她。她用十年的时光,来将那段记忆埋葬,她原以为那段风霜雪雨中产生的朦胧情愫,早已忘记,却不知已在心中种下了痛。当记忆的碎片织起花絮时,他那身警服,仍然是那样坚守,安静,静得连十年前,他的呼吸似乎她都听得见,一下催开她沉睡的旧梦。
轻轻一诺暖人生!有多少承诺,在雨禾的记忆里发黄,唯有朱寿俭整整三年来,奔向她们母女俩的脚步,让她看到了人性中的美好,让她从疯颠恢复到正常人,让她开始植根在脚下的土壤里,接受现实,追求儿时就播下的画家梦。
桂国宾被捕三个月了,可丝毫也没有要宣叛他死刑的迹象。村里流言四起,说桂家有的是关系,等这阵风浪一过,桂国宾就会从监狱里放出来。爸爸、爷爷、奶奶的相继离世,令雨禾疯颠、田秀珍半瘫痪在床,他们一家,俨然成了村里的倒霉蛋。
人情的悲凉,彻底改变了雨禾的人生观。原来,生活不是课本,不是坏人就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好人就能过上了幸福美满生活的童话。若是没有朱寿俭充满了愧疚和同情的目光,传递给母女俩一种邪不压正的力量,她夏雨禾就不会是今天的大学讲师、小有名气的画家,而是荷花村的一个疯子。
“不会的,嫂子,如果桂国宾真的被放出来,我发誓不再当警察。”朱寿俭郑地有声的承诺,让田秀珍平静下来。
“可是,嫂子,我也有一个请求。”朱寿俭道。
“只要是我这个废人能做到的。”
“你得让雨禾继续上学,她成绩那么优秀。”
“可是她现在的状况,你又不是没看到,疯疯颠颠的。”
“不,嫂子!她只是一时迷茫,一时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变故,只要换个环境,她就会好起来。”朱寿俭的话,照亮了母女俩家徒四壁的简陋房屋,“她学习成绩一直那么好,又有绘画天赋,她应该上学,有一番作为,为夏家挣口气。”
当田秀珍犹疑地看着夏雨禾时,夏雨禾痴呆了多日的目光,却被盈盈泪水重新洗亮:“妈,我要上学。”
“可,哪来的钱呢?”田秀珍叹息着,将手伸向雨禾,拂开她四散在面部的乌发。
“嫂子,你不用担心,我有一个同学,在上海做生意发家了,崇明的房子空着,他托付我照管。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俩搬去住。”
田秀珍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行,不行,在镇上,一粒米,一滴水,都得钱。”
“嫂子,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跟你们申请底保,你只管好好养病,让雨禾安心读书。”朱寿俭道,“那房子,刚好离雨禾的学校近。”
当雨禾重新步入学校,生活的阳光,再次对她展开了明媚的微笑;不久,凶手被枪决了,朱寿俭连忙赶到夏雨禾家通报消息,精神得到极大慰藉的田秀珍,病情得到大大改善,双腿不仅站立自如,还能在学校门口卖些茶水、瓜子之类,挣点费用来改善母女俩的生活。以后的近三年,朱寿俭每月坚持去看望田秀珍,帮她劈柴、换煤气,田秀珍、雨禾母女,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而雨禾对朱寿俭的情感、依赖,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悄然的变化,令雨禾始料未及……(18)
周五下午,学校只上两节课。雨禾背着书包,匆匆踏上回家的路。对于同学看电影、逛街的邀请,她都摇头拒绝了,她就深感自己与其他同学不一样,她要尽量多抽时间陪陪妈妈,帮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雨禾还没到家,就听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妈妈似乎在与人拉家常。
一定是朱警官!雨禾想着,兴奋地推开了院门,果然看见朱寿俭在院子里,汗流浃背地帮妈妈劈柴;一杯沏好的茶,放在朱寿俭旁边的矮凳上,妈妈则在厨房里一边洗菜,一边与朱寿俭拉着家常:“朱警官,我和雨禾在你的帮助下,过上正常日子了,想去她爷爷奶奶、爸爸和姐姐坟前,上炷香,烧点纸,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放心。”
“这主意好,走的走了,留下来的,要珍惜当下。”朱寿俭停下斧头,转身发觉了站在院门口的雨禾,俨然是一幅长辈的神情,“雨禾回来了?才多长时间没见,又长高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注入雨禾的心房,在这之前,只要别人一提起爷爷奶奶,爸爸和姐姐,她就会情绪失控,今天居然心平静气和地接纳着。
“朱警官来了也不说招呼一声!”田秀珍宠爱地看了一眼雨禾,继续道,“只是,我们有点害怕回老家了,还是想请你陪我们一起。”
朱寿俭稍一沉吟,点点头:“好的,嫂子,哪天要回荷花村上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安排出时间,陪你们去一趟。”
“真的?”雨禾脆生生地叫起来,许多事情,不是不想面对,而是害怕面对,“太好了!”
朱寿俭将劈好的柴,靠院墙一一码好,拿起搁在椅背上的警服,站起来:“嫂子,我走了!”
“在家吃餐便饭吧?”母女齐声劝阻,雨禾早就瞄到厨房里,妈妈特意加了几个菜,有鱼有烧鸡,若不是为他,妈妈是断然不舍得的。
“回局里还有事,晚上还得回访一个工地。”朱寿俭说着,已拉开院门,大步流星地在小巷间穿行。
母女站在院门外,目送着。雨禾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健硕的男子汉的背影。
朱寿俭的心思,则全扑在工作上。回所吃了晚饭,就急忙赶往建筑工地,近段时间,据丁槐碾等民工反应,他们在工地上工作了大半年,老板还没发他们一分钱的工资,他们计划着要去市里、省里上访。
朱寿俭感到此事非同小可,想先找包工头张啸天谈一谈,将此事反应给老板,早一点解决拖欠民工的工资。可他去了几次,都没有碰到张啸天。他上午接到丁槐碾的电话,说张啸天今晚8点,召集全体民工开会,他希望朱寿俭能当面与张啸天讲讲工人的困难,协商一下拖欠的工资,朱寿俭答应了。
朱寿俭赶到工地时,大会刚刚开始,他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来。张天啸极富感染地大力宣讲民工们要如何努力干,老板将如何提高他们的待遇,但民工们都听麻木了,张啸天于是将目光投向丁槐碾,丁槐碾却慢条斯理道:“这话我都听了一百遍了,但从来没有兑现。”
“说得好听没有用,再不给工钱,我们要上访了。”有民工叫起来。
“你们上访去好了!”恼羞成怒的张啸天吼叫起来,“看谁输得更惨。”
“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民工们不服气。
“那就走着瞧!”张啸天话音刚落,就引起民工极大的愤怒。
朱寿俭忙站起来,用手势压住纷乱的现场,走向张啸天:“张老板,赌气是不能发财的。有理不在声高,你们欠了民工大半年的工资,不能再拖下去了。”
“又是你!我们本来是可以给民工发些工资的,就你们民警瞎掺和,改造什么防火工棚,这一改造,上百万就去了。现在又来管我们发工资,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不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内。”张啸天恼羞成怒,“弄不好,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要揭露你这个副所长了。”
“哦?张老板这样底气十足,似乎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朱寿俭迎着张啸天的目光,“就事论事,即使我做了什么令你不满意的事,但民工的工资,照样不能拖。”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站着说话不腰疼!张啸天冷冷打量着朱寿俭,将双手一合并,送到朱寿俭面前:“我们工程没完成,拿不出钱。来!有本事,你来铐我啊!坐牢比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包工头轻闲,去牢里放松一段时间,我求之不得。”
“我来是为了解决问题!”朱寿俭望着他,“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协调。”
“你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调查个毛!”张啸天口齿不净地针锋相对,“你包了个女学生,每个月跑那里,打着帮贫扶弱的旗号去泡妞。”
张啸天的话,震惊了所有人,更惊呆了朱寿俭。他人正不怕影子邪,每次出警,都有同事或协警相随,可人家夏雨禾,好不容易从连丧四个亲人之痛中走出来,这话若传到她耳朵里,她会怎么看、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