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夫
很久以前有两个渔夫,他们住在苏格兰群岛中的一个岛上。两个人年龄相仿,相处得很融洽,他们都没有成家,也没有任何亲人。两个人在外表和性格上有很大差异,而且生活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就如同雄鹰和海豹之间的差别一样,不过他们都生活得很宽裕。
卡斯帕·什特隆普是一个短小肥胖的人,胖乎乎的大脸如满月一般,眼睛笑眯眯的,很和气,似乎没有一点忧愁和烦恼。他不但胖,而且还很嗜睡,又很懒,因此他就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做菜,烤面包,编渔网或外出卖鱼,还有家里一小块土地的耕种工作,大部分也是他负责……
他的同伴则正好与他相反,颀长,瘦削,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一双锐利的眼睛,是远近闻名的最勤劳、最吝啬的渔夫,又是最能干的爬树、捉鸟取羽绒的行家和群岛上最精明的庄稼人,同时也是教堂旁边市场上最会抓钱的商人。他会做生意,商品好,童叟无欺,谁都愿意买他的东西。乡亲们都称他为威尔姆。
威尔姆虽然有商人般的吝啬,但乐意与卡斯帕分享他辛勤劳动的收获。威尔姆和卡斯帕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正在为达到更富裕的生活水平而奋斗。但是威尔姆所追求的,不仅仅是富裕的生活水平,他想变富,变得非常富有。没过多久,他学精了,知道光靠辛勤劳动的一般方法,是不能快速致富的,所以,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想发财,必须依靠某种特殊的运气。后来,他这种想法在他那坚强的意志中已经根深蒂固,再容不得其他思想。他一本正经地对卡斯帕说出这个想法。而卡斯帕呢,不管威尔姆讲什么,都当作福音。他又把这些讲给邻居听,于是,很快就流传着一个谣言,都说威尔姆为了金钱,要么是真正服从于恶魔,要么就是接受了阎王爷的邀请。
刚开始时,威尔姆听到这种谣言时,总是不以为意。可是后来逐渐倾向于这种想法:总有一天会有精灵泄露宝藏的秘密。再有乡亲拿这个话题与他打趣,他也不反驳。他仍然做生意,热情却降低了,经常无谓地空想。以前用来捕鱼或从事其他有益劳动的时间,现在往往大部分被浪费掉,徒劳无益地追求奇遇,梦想突然变成一个大富翁。他也真幸运,有一天,他满怀希望地观看着汹涌的大海,好像他的伟大幸福会从海里跑出来似的。突然,一股巨浪向他脚下卷来了一堆断了根的水藻和岩石,里面裹着一个黄澄澄的东西——一粒金丸。
威尔姆如醉如痴地站着,他想他的希望毕竟没有成为空想,大海给他送来了金子——美丽的纯金。这很可能是一根重金条的零头,是被海底的水流冲洗而变成子弹模样的。现在,他心里明白,从前在这一带海边,一定有一艘满载金银珠宝的船只搁浅沉没,显而易见,在海底宫殿里,有希望打捞出宝藏。从此,这个想法变成了他唯一的追求。他细心地保管好他发现的东西,甚至对自己的朋友也守口如瓶,防止别人了解到蛛丝马迹。他把其他所有的事情全部放下,整天待在海边,不是撒网捕鱼,而是向海底抛掷自己制作的打捞金子用的钩子。其结果是,除了贫穷外,一无所获,因为他自己不再赚钱了,卡斯帕那种拖拖拉拉的劳动又不足以养活他们两个人。在找宝过程中消耗掉的不仅是那颗意外获得的金子,而且久而久之,这一对伙伴的全部财产也消耗殆尽了。
卡斯帕原来靠威尔姆养活时心安理得,现在对威尔姆的肆意浪费仍然毫无怨言,因为他觉得好朋友之间就应该同甘共苦。正因为朋友的宽容,威尔姆仍然深受鼓舞,继续一心一意地寻找宝藏。使他越来越起劲的,还有一个因素:他只要躺下来闭目养神,耳边就会响起一句话,这句话当时听起来非常清楚,可是每次都记不住它的具体意思。这声音很奇怪,他总觉得与他现在的努力有某种联系。这对于威尔姆这样性格的人,必然要产生影响。这种神秘的窃窃私语,更加强了他的信念:他一定会得到莫大的幸福。他希望这种幸福仅仅与一堆黄金相联系。
有一天,他发现金条的海岸又遭到风暴的袭击。这场风暴太厉害,他不得不躲进近处的一个山洞。当地居民把这个洞叫作斯廷福尔洞,里面有一条长地道,这个地道有两个通海的出口,从而使海浪有一个自由进出的通道。海水涌进来的时候,浪花飞溅,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这个洞只有一处可以走入,这个地方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狭缝,除一些胆子特别大的男青年,极少有人涉足,因为它不仅地势险要,而且洞里经常传出恐怖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声。
威尔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达那个地方,这个地方从地面算起,大约是十二步深,里面很宽敞,石柱和石笋林立,海浪在他脚下怒号,狂风在头顶呼啸,使他产生一个想法,这里肯定有遇难船只之类的东西,但是,他虽然作过种种调查,可是年龄最大的人也说这一带没有出现过沉船事件。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坐了多长时间。当他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以后,才发觉风暴早已过去。他正要往上返回的时候,听到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卡——米尔——罕”这个词非常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他怀着好奇走向高处,往深渊张望。“至高无上的上帝啊!”他叫喊着,“这就是跟随我进入梦境的那个词呀!天啦,这是什么意思?”他跨出一只脚走出洞门的时候,洞里又叹息了一声:“卡米尔罕。”他像一头受惊的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茅屋。
其实,威尔姆并不是一个胆小鬼,只是觉得太出乎意料。此外,他的金钱欲也非常之大,任何突发事件都吓不倒他。他仍然沿着他那充满危险的崎岖小路前进。在不久以后的一个深夜,皓月当空,他面对斯廷福尔洞,用一个钓钩在水中钓宝,钩子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住。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想把它拉上来,可是那东西纹丝不动。这时,风乍起,天空乌云密布,小舟剧烈摇晃,眼看要翻。威尔姆没有被迷惑,他不停地拉,直拉到阻力消失。这时,他感到没有重量了,以为是钓索已断。但恰好在乌云欲把月亮全部遮住的时候,水面上出现一个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响起了那个一直纠缠他的词——“卡米尔罕”。他急切地想抓住那个东西,可是他的手还没有伸到,那东西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这时风暴又起,迫使他在附近的山崖寻找避难处。由于疲劳,他在这里睡着了。睡梦中,他受到一种纠缠不休的想象力的折磨,重新陷入痛苦之中。这种痛苦,仍然是由白天那种对财富无休止的追求造成的。威尔姆醒来的时候,初升的太阳刚刚照到水平如镜的海面上。他刚要出去做他的日常工作,却看见远处有个东西朝自己靠近。他很快认出那是一艘小艇,艇内有一个人。但使他惊讶的是,那艘艇既没有风帆,也没有划桨,却在不停前进,而且其鸟形船头已靠近海岸,还没有发现静坐在艇上的那个人有丝毫使舵的动作,而艇上明明是有一个舵的。小艇越来越近,最后在威尔姆的船边停住。现在,他才看得清艇内的人,原来是一个外貌丑陋、身材矮小的老头,穿着黄色亚麻布衣,戴一顶红色高睡帽,双眼紧闭,像干尸一样直挺挺地坐着。他几次叫他、推他都不起作用。直到他要把小艇拉走的时候,小老头才睁开眼睛,活动起来。他那种举动,即使是最勇敢的渔夫看见,也会不寒而栗。
“我这是到哪儿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用荷兰话问道。威尔姆曾向捕青鱼的荷兰渔夫学了几句荷兰话,就告诉他岛的名字,问他是谁,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我是来找卡米尔罕的。”“卡米尔罕?天晓得,什么是卡米尔罕?”威尔姆吃惊地大声问。“你用这种口吻问我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矮人说,他显
然很惊恐。“那么,”威尔姆说道,“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卡米尔罕?”“卡米尔罕现在已不存在了,以前是一只美丽的船,带着许多
金子,比任何其他的船带的都多。”“在什么地方沉没的。什么时候?”“一百年前。什么地方我不很清楚。我是来找这个地点的,打
算把丢失的金子捞起来。如果你愿意帮助我,金子找到时分给你一
半。”
“那好极了,告诉我必须怎样去做才行?”
“这件事情需要有超人的胆量才行,你得恰好在半夜以前,带着一头母牛至岛上最荒凉、最寂寞的地方去,在那儿把牛杀掉,请人把你用刚剥下的牛皮裹起来,午夜一点钟以前你就会知道卡米尔罕的财宝在哪儿了。”
“这么做会遭到老盎格鲁的惩罚的,”威尔姆惊讶地叫道,“你真是个恶鬼。”他继续说,同时急急忙忙将自己的小船划走,“滚你的蛋吧,该死的东西!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小老头咬牙切齿,朝着他大骂。但是威尔姆双桨齐下,很快离开了,再也听不到了,再绕过一块岩石就消失了。他发现这个恶鬼要利用他的贪财之心,用金子引诱他入圈套。但是这个发现并没有医治好他的财迷心窍,相反,他认为可以利用这个黄色矮人的信息,避开恶鬼的圈套。他继续在海边钓金子,放弃其他海域的丰富鱼群为他创造的巨大财富,那种富裕生活也是他过去用辛勤劳动,千方百计争取到的。现在,他和他的同伴生活得越来越艰难,已经出现吃了上顿缺下顿的局面,这完全是威尔姆的固执和贪婪造成的,卡斯帕不得不一人挑起两人的生活重担。尽管如此,他对威尔姆一如既往,百依百顺,毫无怨言,相信他会健全理智,并随时有可能成功。这种状况,加重了威尔姆的痛苦,更激起了他对金子的强烈渴望。每当他昏昏沉沉时,“卡米尔罕”这个词总是像恶魔一样在他耳边回响。一句话,由于贫困、失望和贪婪,致使他走上了疯狂的道路,他真正决定去做小矮人劝他做的事情,尽管根据古老的传说,他知道他已经入了魔道。
卡斯帕用千般理由来劝阻他,但他置之不理。他越是恳求威尔姆放弃他那不要命的打算,对方就越发暴躁起来。最后,这个善良而又软弱的人同意跟他去,帮助他实现这个计划。两颗心痛在一起,决定把他们最后的财产,那头漂亮的乳牛的角砍下来。这头乳牛是他们从小喂养大的,一直舍不得卖掉,不忍心看到它落入外人之手。但是控制了威尔姆的恶魔现在窒息了他的一切善良的感情,而卡斯帕知道再也无法阻止他了。
九月的苏格兰,黑夜显得格外漫长。寒冷的晚风推动着沉重的夜光,云在天空翻滚,就像冰山卷入巨大的漩涡一般。山谷里一片黑暗,浑浊的河流泛出暗淡的光芒,如同地狱洞开的门一样。威尔姆在前,卡斯帕随后,浑身发抖地鼓起自己的勇气,只要一看见那头可怜的动物,他模糊的眼睛就会充满泪水。这头牲口仍然那样对他们充满信任,一无所知地走向即将来临的死亡。而现在牵着它的,就是曾经给它喂食的那双手,不过也是要将它杀掉的那双手。
他们历尽艰辛来到了那个狭窄的、泥泞的山谷,到处长着苔藓和野草,巨大的岩石压在头顶上,四周是连绵不断的荒山野岭,山头笼罩着灰暗的烟雾,这些地方人迹罕见,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接近了山谷中央的一块巨石,一只山鹰凌空飞起。可怜的乳牛凄惨地吼叫,好像感觉到了那一带的可怕和即将来临的命运。卡斯帕泪如泉涌,连忙转过身子擦干眼泪。他低着头向一个岩缝里看过去——他们刚才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外面远远有海浪奔腾的声音。接着他又抬起头来向峰顶眺望,上面有团铅一般沉重的乌云,一种沉闷的嗡嗡声不断从里面传出。他又回头看了威尔姆一眼——他已经将可怜的牛绑在石头上,斧子已高高举起,正要下手砍倒这头可爱的生灵。
真是太残忍了,他实在对朋友的暴行看不下去了,不由得一下坐倒在地上。“看在上天的份上,威尔姆!”他用绝望的声音叫道,“饶了你自己,饶了这头牛吧!饶了你也饶了我吧!救救你的灵魂吧!救救你的命运吧!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试试天意,等到了明天早上另外找一头别的牲口也好,留下我们这头心爱的牛吧!”
“卡斯帕,你疯了吗?”威尔姆像疯子一样叫道,同时一直高举着斧头,“我饶了牛,自己就会被饿死。”
“你不会饿肚子!”卡斯帕坚决地回答说,“只要我双手还在,你就不会饿肚子。我会整天整夜地为你干活。千万不要使你的灵魂受罪,让我们这头可怜的牲口活下去吧!”
“那你干脆先用斧头把我的脑袋砍掉算了,”威尔姆用绝望的声音说道,“我得不到我要的东西,我就不离开这儿——你能为我捞起卡米尔罕的财宝吗?——不过你可以结束我的烦恼——来吧,让我当牺牲品好了!”
“威尔姆,饶了牛,杀了我吧!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为你的幸福着想罢了。是呀!这是皮克特人的祭坛,你带来的祭礼,是属于黑暗的。”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威尔姆狂笑着说,那样子就像下了决心不要听可能使他发生动摇的话,“卡斯帕,你真疯了,还要把我也气疯——不过,”他继续说,同时把斧头扔掉,拿起砍刀似乎要砍死自己,“你留着牛,让我死吧!”
卡斯帕赶紧跳到他身边,从他手里夺过凶器,捡起斧头,高高举起,向心爱的牲口头上使劲劈去,它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倒在主人脚边死了。
随着这个狠心的动作,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紧跟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威尔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朋友,就像一个人看见一个孩子敢于做他自己不敢做的事,愕然而视一样。卡斯帕好像既没有被雷声震骇,也没有被他朋友惊愕的目光窘住,他一言不发,扑在牛身上动手剥它的皮。威尔姆稳了稳心神,也帮着他剥,不过正和刚才迫不及待时的情况相反,现在眼见牲口牺牲了,他心里反而不好受。
在他们忙碌地做这些时,暴风雨渐渐来临,隆隆的雷声震动山谷,可怕的电光在石头周围和山谷中穿行,灾难来临了。
耀眼的闪电照亮了山谷中的岩石和青苔。两个渔夫把牛皮剥下来以后,发现自己全身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他们把皮摊开铺在地上。卡斯帕按照威尔姆教给他的方法,把他裹在里面绑好。一切准备就绪后,这个可怜的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同情地看着他的财迷心窍的朋友,用颤抖的声音问:“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威尔姆?”
“什么也不用做了,”威尔姆回答,“再见!”
“再见!”卡斯帕回答,“愿上帝保佑你,像我一样帮助你!”
这是威尔姆最后听到卡斯帕的话了,因为转瞬间,他就已经在无边的黑暗中消失了。与此同时,响起了威尔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可怕的雷鸣。在雷鸣之前的一个闪电中,威尔姆不仅看见了附近的高山和悬崖,而且看见了脚下的山谷和咆哮的大海,以及海湾中星罗棋布的岩石岛屿。群岛之间,似乎隐约可见一艘奇特的、断了桅杆的巨轮,眨眼之间又消失在黑暗之中。雷声震耳欲聋,大块大块的悬岩从高山上滚滚下落,随时有把他砸死的危险。大雨倾盆,转眼之间,泥泞狭窄的山谷就被汹涌的洪水淹没。洪水很快涨到威尔姆肩膀那么高,要不是卡斯帕刚才拉着他的上身往高处提,他非被淹死不可。水位越来越高,威尔姆也越来越使劲想摆脱这种危险境地,牛皮也随之把他裹得更紧。他呼唤卡斯帕。卡斯帕早已远去。在这危急关头,威尔姆不敢乞求上帝,一种恐怖感在威胁着他,他不敢求助他感觉自己正在为之献身的力量。
水已经灌进他的耳中,并淹没了他的嘴唇。“上帝,我完了!”他叫喊着,同时感觉到一股水流冲击他的脸。但与此同时,一个像近处瀑布一样的声音轻轻地进入他的耳朵。他的嘴唇马上露了出来。洪水冲开了岩石,前面出现了一条道路。这时,雨小了,天渐渐亮起来,他原来的绝望情绪在减弱,他似乎又沐浴在希望的曙光之中。他经过刚才的生死搏斗,感到精疲力竭,渴望从牛皮中解脱出来。但是他这种绝望挣扎的目的还没有达到,随着直接生命危险的消失,他的贪婪欲在胸中逐渐增强。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坚持下去,才能达到目的。因此,尽量保持镇静,在寒冷和疲劳中睡着了。
他大约睡了两个钟头,一阵冷风掠过他的脸,还有一种汹涌澎湃的声音,好像是渐渐逼近的海浪发出来的,把他从物我两忘的幸福境界中唤醒。天空又变暗了。像第一次刮起暴风雨时一样,一阵电光又一次把周围地区照亮,他觉得又瞥见了那只外国船。船现在离什蒂恩弗峭壁很近,像悬挂在一层高高的浪潮上,在他眼前一闪就沉入海底去了。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地向幻影看着,因为电光闪个不停,一直照耀着海面。突然山谷里飞起一股像山一般高的水,来势非常凶猛,将他向石壁上卷去,摔得他完全不省人事。他苏醒过来后,海面已恢复平静,天色也晴朗了,但电光仍然继续闪耀着。山谷四面都是山,他紧靠着山麓躺下,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几乎动弹不得。他听见比较沉静的海浪击岸声,夹杂着一缕庄严的音乐,好像是赞美歌。刚开始的时候调子很低,他还以为是幻觉。可是已经多次听到它,这一次更清楚、更接近了。最后他觉得似乎可以听出是一首圣诗的曲调。这支曲调前年夏天他在一个荷兰捕青鱼的渔船上听见过。
后来他似乎能听出几个人合唱的声音,甚至有时都能分辨出歌词来。声音现在到了山谷里。他挣扎着向一块石头旁边挪过去,把头枕在石上,看见确有一串人影,音乐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他们正向他移动。这些人满脸都是忧愁和恐惧,衣服好像滴着水。现在他们已快到他身边了,他们的歌声寂静下来。在他们的最前面是几个乐师,后面跟着几个海员,海员后面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穿着古老的、镶满金饰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把宝剑和一支又长又粗的藤杖,杖头嵌有一个金质圆柄。他左边跟着一个黑孩子,时时递给主人一根长烟袋,主人庄重地抽几口后又迈步前进。他挺着腰在威尔姆面前站住,另外几个服装较朴素的人立在他的两旁。他们手里都拿着烟袋,不过没有跟在大汉后面的黑孩子拿的那只那么华丽。其余的人走到他们背后站着,其中有好几个妇女,有的抱着孩子,有的领着孩子,每人都穿着贵重的外国服装。队伍的最后是一群荷兰水手,每人口里含着烟叶,用牙齿咬着褐色小烟袋,阴沉地抽着,默不作声。
威尔姆心惊胆战地瞧着这群神秘的人。但他预料会有奇迹发生,这就使他能一直保持着他的勇气。
他们一直这么围绕着他站着。烟袋里升起袅袅的轻烟,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云彩一般弥漫在他们头顶上,不时从烟云中透过星星闪闪的光芒。这一圈人不断向威尔姆逼近,烟越抽越厉害,从口里和烟袋里冒出的云气越积越浓。威尔姆是一个有胆量、有勇气的人,早已准备应付非常的事变。但当他看见这群捉摸不透的人越来越逼近他,似乎要凭人多势众将他踩死时,他不由得绝望起来,脑门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以为非被踩死不可。
但他无意中一回头,却发现有个黄衣矮人直挺挺地紧挨着自己的头坐着,正是那天遇到的那个怪人。他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样子,只是现在嘴里也叼着烟斗,似乎是嘲笑旁边这一群人一样。威尔姆首先想到的是害怕。这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威胁着他,使他惊慌地对着那个头人喊叫:“以你们信奉的神发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我干什么?”那个大汉一连抽了三口烟,姿势比刚才更加庄重。然后,他把烟斗交给仆人,用令人恐惧的、冷冰冰的口气说:“本人是斯韦尔德·范·阿尔弗雷特·弗兰茨,是阿姆斯特丹卡米尔罕号的船长。我们的船在返回巴塔维亚途中,不幸在这个暗礁密布的海岸地带触礁沉没,直落得船毁人亡。这些人是我的大副、二副,那些人是乘客,那边的人都是我可爱的船员,所有的人都与我一起淹死了。你为什么把我们从深海的住宅中呼唤上来?你为什么要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我想知道卡米尔罕的财宝现在在哪儿?”
“在海底。”
“从什么地方下去?”
“从斯廷福尔洞里。”
“我怎样才能得到?”
“一只鱼鹰都会钻进深水里捕青鱼,卡米尔罕的财宝还不值得
你付出这点辛苦吗?”“我能得到多少财宝?”“保你吃喝不尽。”那个黄衣矮人狞笑着说,在场的人全都高
声大笑起来。“问完了吗?”船长继续问道。“完了,祝你愉快。”“祝你愉快,再见!”这位荷兰人回答后,转身就走,乐师们
重新踏向顶峰,整个队伍按照来时的次序,唱着同样的歌离开。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过了一段时间,完全消失在波涛的喧嚣声中。
威尔姆用尽浑身的力气来挣脱束缚,最后他终于把一只手抽了出来。他就用这只手把绑在身上的绳索解开,进而完全钻出那张牛皮。他连周围都没有环视一下,就跑回到自己的茅屋,发现可怜的卡斯帕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唤醒。这个善良的人看见他的朋友能安全返回,高兴得哭了。可是,他从他的话语里得知,他仍然坚持要做那件没有把握的事情,这种喜悦的心情又马上消失了。
“我宁愿堕入地狱,也不愿看这空荡荡的四壁和这副穷酸的样子。你跟我去也好,不跟我去也好,我都要做。”威尔姆说完,拿起一个火把、一个火器和一根绳子,匆匆地动身了。卡斯帕紧跟在后面,拼命追赶。等到他快赶上的时候,威尔姆已经站在他以前为躲避暴风雨而藏身的岩石上,并正准备沿着一根绳子下到汹涌漆黑的深渊里去。当卡斯帕发现他的劝告对于这个疯汉已经无济于事时,就准备跟着他下去。但是,威尔姆命令他留在上面拉住绳子。
随后,他奋不顾身地顺着绳子爬向洞内——只有盲目的贪欲才能激起这种勇气和力量。最后,威尔姆来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站住,下面恶浪飞涌,喷射而出,撒开一片白花花的泡沫。他贪婪地四下望了一遍,终于发现就在正下方有一样东西浮在海中。他放下绳子,拼命溜了下去,一把抓住了那个沉甸甸的家伙,把它提了上来。啊!原来是一只装满金币的皮箱。威尔姆欣喜若狂地告诉卡斯帕这一重大发现。卡斯帕恳求他收敛一下贪心,回到上面来。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威尔姆认为这不过是他长期努力的初步成果。他又一次扑下去——海水发出一阵长笑——他再也没有露面。
卡斯帕孤零零地返回了茅屋——他完全变了。他软弱的大脑和善良的心灵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刺激,完全破坏了他的神经。他听任周围的一切败坏下去,日夜在外流浪,迷惘地注视着远方,他以前的伙伴们都很可怜他,但更多的人回避他。一个渔夫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海岸边看见威尔姆夹在卡米尔罕号上的船员们之间——就在那晚,卡斯帕也不见了。
大家把小岛周围都找遍了,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根据传说,人们常在那只怪舱的成员中间看见他们——因为从这时起,那只船每隔一段时期就在斯廷福尔洞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