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对母亲一直耿耿于怀,认为她缺少起码的母爱。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完全没有一个慈母的形象。她表情严肃、性格暴躁,容易发怒。我从来没得到过她的称赞,尽管我内心一直希望得到她的重视。
父亲不常在家,她就独揽大权,将家长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我们兄妹中有谁犯错,就一定要跪在神龛前悔过。她的镇山之宝是伙房随处可见的带刺的荆条,抽在身上,麻的、辣的、痛的、氧的,各种感觉俱全。
我的兄弟都总结出一套对付母亲的策略,那就是知道自己犯了错难逃法网后,立即主动跪到神龛前,做后悔莫及状,向毛主席及祖先保证此后不再重犯,争取坦白从宽。
只有我,倔强而任性,只要还站得住,就没有人能叫我跪下,比刘胡兰还刘胡兰。就算心里知道错了,但在母亲面前也绝不流露出悔意,好几次被母亲的荆条伺候得皮开肉绽,但我咬紧牙关,没掉过一滴眼泪。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酷刑便没再在我身上施行过,大约是因为它失去了威慑作用的原因吧!
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叛逆,只要是母亲不喜欢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我把原本会做的试卷做得一塌糊涂,跟同学打架,和男孩子一起去偷别人的橘子,夏天跑到人家喝水的井里去洗澡,交母亲不喜欢的男朋友……然后从母亲愤怒的眼神里找到一些胜利的快感。
母亲常常气得脸色发青,破口大骂,但到我大一些的时候,骂得也少了,便只是叹气,只是阶级敌人般地横眉冷对。她常对人家说我们水火不容,命里是克星。
我们之间的这种清冷的关系一直延续到我26岁。直到自己生孩子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自己过去是多么的浅薄和无知。
当我躺在产床上忍受剧烈的阵痛时,母亲生我时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情景竟电光火石般在我面前清晰起来。听说母亲生我时难产,在没有任何医疗保障的情况下把命运交给了一个乡下接生婆,九死一生哪!可母亲从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大概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
儿子出生同样艰难,医生建议剖腹产,从小连打针都害怕的我突然恐惧极了。这时,丈夫和许多人都在身边,可是我却突然非常强烈地希望见到母亲,尽管我估计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天正好是母亲的50大寿,许多亲友都还在老家替她祝寿呢。
想不到傍晚时年迈多病的母亲竟出现在我眼前。没有半句安慰的话,她只是不咸不淡地说:“别嚷嚷,很快就会好的。”然后就站在产床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就在那一刹那,从母亲掌心里传来的那点热度让我感动不已,许多温暖的记忆潮水般涌过心头:我仿佛看见她在为我筹备学费而焦头烂额的神情,仿佛看见她深夜还在为我纳鞋底那疲倦的面容,仿佛看见她在夏夜里似无心却有意坐在我身边,为写作业的我驱走轰炸机一般的蚊子……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读懂了母亲:大爱不言,母亲是想用独特的方法教会我如何戒骄戒躁,如何严肃地对待生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啊!可我,却一直忤逆地与母亲作对,这对她的心灵该是多么严重的伤害啊!
直到现在,母亲的爱还是那么独特:当我把自己学习或工作上的成绩告诉她时,她还只是淡然一笑,可我知道不久左邻右舍都会知道;当我帮她买一件哪怕花钱极少的衣服时,她都面露不悦之色:“不要学会乱花钱,我衣服多着呢!”可之后她穿得次数最多最爱惜的一定是那一件;当我给她买些小点心的时候,母亲总说不好吃,可等有客人来时她一定会拿出来招待,并告诉别人:“可好吃呢,我闺女买的!”
后来我离家远了,每次写信回家,母亲在回信中一定写道:别常写信,耽误了工作。可听父亲说,我的每一封信她都是隔天隔天地拿出来戴着老花镜看了又看;每次我打电话回家时,她总那句话:“我好着呢,别打久了,浪费电话费!”可只要我不收线,电话里从来都不会出现忙音……
而我,现在终于知道,母亲的爱就如一纸布满无数密码的电文,想要破译它,必须有一颗成熟而懂得感恩的心啊!
破译母爱,让我更珍惜生活,让我更容易体悟人间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