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沉浸其中难以自拔之时,“啪!”的一声,手中的笔记却被田蕊合上,眼睁睁地看着她回到椅子上,放回包里。
我看着对面刀疤,不显山不漏水的,面色被那条疤痕掩盖得波澜不惊。索性双手放到颈后往椅子上一躺,“咱哥俩也犯不着藏着掖着,当面锣对面鼓地讲清楚,说吧,找我来有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气氛立时陷入僵局。
今儿下午在天津沈阳道铺子打烊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开看是一条短信:“曹轩,不想你奶奶作古,晚九点,就来北京门框胡同喝夜啤酒,有事相商——田扒冚。”
当时我瞪着“田扒冚”这仨字,愣是没反应过来,思维短路了足足五秒钟。待回想起时,愈加得觉得不可思议,按理说在现如今这个局面,谁找到我都不会吃惊,可偏偏就是他—“刀疤”。
和刀疤认识,不得不回忆起那段青葱岁月,我俩高中是同学,他长我几岁。刀疤那时已二十好几,长得腰圆膀粗,说话喉咙梆梆响,一次砍架后在脸上留下的那条狰狞刀疤,很有点让人望而生畏。刀疤吹嘘自己的女朋友漂亮,一次上课拿出照片炫耀,有人看过后开玩笑,说是比猪八戒强一点。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拳打破了人家鼻子。
两人属于天南地北的那类型,一个成绩好得拔尖,另一个整日无所事事,每次考试拖班集体后腿。按理说,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可偏偏俩人胡混在一起,关系铁得不行。作业借他抄是常有的事,他够板,知道我的脾气,打架时也从不捎上我。
再后来高三那年,听说刀疤女朋友被人杀了,死得很惨。据传言那女子是个雏妓,肚子里怀有刀疤的孩子。估计是刀疤惹着道上的人,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杀掉后胎儿都被剜出来,抛尸扔在了河里。刀疤那天上课收到消息后,急红了眼,提起一张凳子,就冲出了校门。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听说他开始混社会,而后洗手当起了倒爷,折腾起古董,在四九城里混得风生水起。
人生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万般皆没个定数。这不十年都不到,早已物是人非。大学毕业后,摸爬滚打了几年,却一事无成,只能在天津沈阳道开个古货铺子聊以度日,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刀疤的出现,可以说是我始料未及的。
两人在北京门框胡同碰头,他妹妹田蕊也来了,三人在一露天烧烤摊前喝夜啤酒。东扯葫芦西扯瓢,感慨这几年北京的经济,唏嘘不已。终于,他将事情扯回到点上,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给我看,说是有笔大买卖,想拉我入伙。
笔记本的封皮是牛皮加工而成,现市级办公厅用的那种,不知何因,却被火烧去一角。开篇是一段莫名其妙的故事,我正读到兴头上,却被田蕊收回,俨然是刀疤的意思。
故事内容简直可以用荒诞不羁来形容,大意指,他父亲田墨斗在大兴安岭躲避山火之时,无意中挖出一座古墓。接着下面的故事就奇了,挖出一颗蛋,然后被粽子求合体,这哪儿跟哪儿?所以我只当纯粹是个故事来看,但瞧着刀疤那脸色,似乎没那么简单。
刀疤摸出包中华烟递给我一根,点燃,“这本笔记,是我老头子当年留下来的,我想去大兴安岭,特邀你同行,事成之后,我给你这个数。”说罢他伸出三根手指头一比。
刀疤的父母年轻时曾供职于中国社科院考古队,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是一对风云人物,夫妻俩的足迹遍布中国大江南北。虽名为地质勘探,实则将各险山峻岭隐秘的古墓一一探出,以便于分类存档。最后两人去了黑龙江省,1987年,大兴安岭发生特大森林火灾,夫妻俩却离奇地葬身火海。抬出来时,已是两具焦尸,据刀疤讲,当时他父亲手中紧紧攥着的就是这本考古笔记。
这时,他又从贴身处掏出一只盒子,放在我胸前的桌面上,神神叨叨地说打开让我掌掌眼。
我只看一眼,就叹道这东西绝对价值不菲,匣身为上好的檀香木,四周镶嵌着云龙纹,一枚黄铜扣子连合匣盖,古朴的质感,绝对上好的脂粉奁。观其样式,似乎是清代苏州谭氏木艺,相传那时一位谭老爷子手艺精湛,做的匣子玲珑奇巧,实属难得,连慈禧老婆子梳妆台前放的都是这种。现已成了抢手货,随便放到市面上一炒,奔个六位数不在话下,由此可见,这匣子内的物什绝不简单。
古玩行里,明器是不能直接过手的,不然一旦有损失那就不好追究责任。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缓缓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枚球形鱼眼石。
所谓的鱼眼石并非从鱼眼中扣出来的眼球,而是一种四方晶系的宝石,据说在“灵魂出窍”的时候,鱼眼石能与身体保持密切联系,将信息从精神领域传递到肉身中。不少占卜师都利用这种“有灵性”的宝石进行占卜仪式,认为它能提升人的直觉,使人拥有更为清晰的洞察力,甚至可以未卜先知。这枚鱼眼石为透明状,不识货的人一看跟一枚玻璃球无甚差别,另外古墓中也很常见这种东西,我就怀疑可能是刀疤在哪座古墓中倒腾出来的。
刀疤示意我拿起来细看,我带上手套,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往那枚鱼眼石一照,不由得一惊,只见石头中竟镶嵌着一副古画。
鱼眼石只有拳头般大,可见里面所镶嵌的画小到什么程度,画的材质似是绢丝,一面像是幅画,我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另一面我瞅了半天才依稀辨认出,那居然是几行如虱子一般细小的文字。
“腊八龛,神算坊,魑魅魍魉聚中央;石岩冲,三座桥,慢行百步走;三窑麦色,四两老铁,尚飨遁入袍爷。人吹灯,鬼点烛,自古道有却是无。”
我反复念叨了几遍,却还是未能明白其含义,这几行字太晦涩难懂了,抬头便对刀疤道:“这好像是几句古谚语。”
刀疤摸着脸上那条疤,若有所思,“这枚鱼眼石,是我老爹的遗物,在他肚子里找到的。你再看看,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肚子里掏出来的?我立时觉得感觉不对,倒不是恶心这东西,收明器的时候,屁塞之类再臭的我都见识过。我是惊诧于,刀疤他父亲田墨斗为何将这东西呑到肚子里,先不说怎么吞下去的,孤注一掷倒也不怕拉不出来?
我翻来覆去地将这枚鱼眼石看了半晌,眼睛都酸了,最后实在瞧不出什么来了,才还给刀疤。摇头道:“这东西做得太鬼斧神工,必须得有高精度的仪器才能检验出那副古画中,到底画的是什么。”
刀疤将鱼眼石收好,又将话题回到正轨上,问我到底敢不敢和他走这一遭。
可我还是有一点不甚明了,他刀疤现如今在北京已有了些势力,为何却偏偏邀我去黑龙江。刀疤对此的解释,倒很令人费解:“这不我手下那些崽子全是些‘泥腿子',特地请你这位秀才出马,想当年你在大学里念的也是考古专业,兄弟这忙你可义不容辞啊!”
“现在这社会,早已不是学历至上,从一流大学毕业后无甚作为的更是比比皆是。大街上一竿子扫过去,全是大学生。”回想当年志在四方,如今却沦落到一个垃圾站的站长,不禁令人黯然神伤。对于刀疤这次邀我通行,我把话和他挑明了,“对你来说,我可是一大梨(外行),难不成,你是想我陪你去倒斗?”
“嘿嘿!”刀疤颇有意味的一笑,“曹轩,不是哥们我说你,你也别妄自菲薄,应趁着年轻多出去见见世面,老窝在天津卫那地儿,长不了出息。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你奶奶多考虑考虑。”
这一语说到我痛处,自去年年关时,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太好,后在医院查出患有尿毒症。必须定时做透析,赶紧换肾才是上策,苦于肾源价格不菲,四处奔波借钱周转,已是入不敷出。刀疤的及时出现,倘若肯出钱的话,无异于雪中送炭。
他将一摞厚厚的牛皮袋子往我面前一推,“这十五万是定金,你先拿去给你奶奶看病,事成之后,剩下的钱双手奉上。”
我拿瓶啤酒猛灌一气,打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当年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学费还是奶奶在校门口卖冰棍一毛钱一毛钱攒出来的,奶奶的病,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当即表明态度:“要我去大兴安岭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我有最起码的底线,这你不能触及。”
刀疤和她妹妹田蕊相视一笑,又将我的酒杯满上,“兄弟,实不相瞒,我这次去大兴安岭,不是为夹喇嘛。我手下的伙计,校尉郎将能人辈出,用不着我亲自去倒斗。咱兄弟不说见外的话,月亮地里耍大刀,明砍(侃),这一行,是为了完成我老爹当年留下的遗命,好遂了这桩心愿。”
“遗命?”我听出他这话中有因,迫切想知道,当即阐明问他。
他神色瞬间变得似是有雾霭,语气也沉了下来:“其实当年我父亲死得很蹊跷,大兴安岭那场火事出有因,最后的责任却推到一个开割灌机的农民身上,显而易见是只替罪羊。”
“何以见得呢?”我有些诧异他的说法,“当年……”
“别介!”他打断我的话,“曹轩,你没混迹过社会,入水不深,不知道这黑白两道上的规则,混淆视听颠倒黑白这事自是有人在行。当年,我家老头子肯定是在兴安岭发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以至于遭暗中截杀,被人下黑手。”
我听得心里也直打堵,索性借酒浇愁,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净神侃些不着边际的话。说这些话的时候,田蕊在一旁默默地坐着,仿佛与她毫不相干。这一喝,就忘了时间,直到午夜十二点,估计是喝高了,走路都打扇乎。刀疤让田蕊去旅店开了间房给我,说我干脆就别回天津了,时间不等人,明早就上路。
第二天,走得相当仓促,我给天津铺子的伙计小苏北打了通电话,并把钱汇了过去,让他代为照料下我奶奶,就和刀疤一行人上了开往黑龙江哈尔滨的火车。
与此同行的,还有刀疤的一个伙计,东北口音,颇具福态。大冬天剃着个光头,也不戴帽子,锃明瓦亮的,就跟那油桶里捞出的葫芦一样,上面印着九点戒疤,晰然在目,俨然是个和尚。不过人倒是很诙谐,极易相处。窗外北风凛冽,天寒地冻,我捂在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待傍晚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哈尔滨市。
当夜,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大兴安岭南麓,一个叫做伊春市的地方,做了几个小时的大巴,又在崇山峻岭中步行了十几里山路,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尸鬼村。
老实说我真弄不懂刀疤的意图,被鬼撵上了怎么的?也不挑个时候,现已接近年关,兴安岭这地儿早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几人扛着几十斤中的装备在丛林间行进,倒也不觉得冷,刀疤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闷不吭声地跟着,好在这一晚下的雪并不大,不然遭封山,我们可有的受了。
雪下得愈来愈大,都积了一尺余厚,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行进,这时前面领路的刀疤却突然停下来,说是我们到了。我上前一看,朦胧中,只见前方出现了一处马蹄形的山坳,几户人家孤零零的灯火森森亮起,宛若一座鬼城。
我一张嘴,风雪就灌入口中,大声对着刀疤喊:“进了村,在哪儿过夜?”
刀疤说别急,他自有安排,村子里有供我们下榻的地方。
正想再问,和尚却拍了下我的肩头,侧目一看,前方不远处猝然亮起了一盏灯笼,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少女霍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走近一看,那丫头长得贼带劲,大约十七八岁,穿着件红棉袄,脸蛋红扑扑的,我琢磨着可能是刀疤请来的向导。她把我们领到山坳入口处,前面陡然出现了一片湖,奇怪的是大冬天也不结冰,氤氲蒸腾地冒着热气。
和尚不解,便问那丫头:“我说大妹子,你们这地儿好啊,大冬天的还有温泉泡?这嘎达他妈的都赶福地洞天了。”
这点令我倒颇为称奇,在高山深谷地形配合下,谷底地面水可能较高山中地下水位低,因此深谷谷底可能为静水压力差最大之处,而热水上涌也应以自谷底涌出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温泉大多发生在山谷中河床上。我看那丫头长得挺喜人,便有些迷惑地问:“既然有这等得天独厚的资源,你们村为什么不开个温泉度假村,招揽游客?”
那丫头的灯笼照得她脸色有点泛红,忽然莞尔一笑,答非所问,让人感觉怪怪的:“过了湖,穿过冢心崖就到村里了哦。”
刀疤看了看湖面上的情形,明显皱了皱眉,“能不能不进冢心崖,绕道而行?”
“哪儿成啊!”这时那丫头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我听着有些头皮发麻,“走水路必须得穿崖洞,你们喜欢绕弯子,沿山进村的也可以,不过得明儿才能到村子里。”
“不过……”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说山里有尸鬼哦,闻不得生人味的。”
说完那丫头就往湖边上一蹦一跳地去了,然后转过身来提着灯笼,歪着头看着我们。我有些不太明白,便对刀疤耳语道:“怎么了?”
刀疤脸色不太好看,心事重重地样子,悄然对我道:“老头子笔记上曾记载,他们当年进尸鬼村的时候,也是在这般的隆冬时节。据说冢心崖里边有个千尸洞,每次出入,必须有一位小姑娘领着,否则进去了肯定出不来。”
这话一不小心被和尚听见了,差点没笑岔气,小声说道:“小姑娘?谁定的规矩?这么扯?大老爷们就不中?爷我就不信了,凭我这一身的阳气,能奈我何?况且有佛爷护着,要是哪个死鬼不老实,我用大力金刚掌灭了它!”
刀疤没闲工夫听,若有防备地看着湖边上那丫头:“我老爹当年进了千尸洞后,差点没死在里边,原因就是一行人全是纯爷们,后来不想我母亲偷偷跟在他们后面,突然的出现才化解了危机。笔记上记载得很笼统,反正我认为这一行咱们是凶多吉少,但绕山进村显然不现实,因为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事决不能拖,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尸鬼村。”
说完他就朝那湖边走,我急急跟在他后面,这时听到一旁的田蕊低声对我们说:“都当心点,这丫头身上不干净,绝对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