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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漫川关  作者:郑安怀  本章字数:13161 字  创建时间:2015-09-08 17:10

船帮老大孙崇义在汉江河船上厮混时,只有十一二岁。十一二岁前,他是老河口镇子上的小乞丐。小乞丐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不知生于何年何月。隐约的一点记忆是姐姐领着他沿街讨要。有天夜里,姐姐领着他在破庙里栖身。半夜里被姐姐的哭声惊醒。黑暗中,姐姐被几条黑影团团围困着。姐姐哽咽哭求,那几个围困姐姐的人并没放过她。他跃起身扑过去,抱住一个人的腿就是狠狠的一口。被咬痛的人怒骂一声,一脚将他踢翻,再一脚踏在他头上,他便知去知觉。待他再醒来时,早晨的阳光已经穿透破庙的屋顶,在身边洒下些斑驳的亮点。身边除了那个破烂的小包袝和讨饭的破碗,哪有姐姐的身影?

姐姐干什么去了?怎会撇下幼小且相依为命的弟弟不管?年幼的他无从得知。他在破庙里等啊等啊,直等到肚子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也不见姐姐回来。

他放弃了等待,走出庙门,去附近的小镇寻找。他哭着号着,逢人便问。人们除了同情叹息几声,塞给他一口吃食而外,没人能回答他。

姐姐那年大概有十四岁,长得很好看,细条身个,大大的眼睛,窄长的脸。一条辫子长及腰身,黑油油的。沿门讨要时,他跟在姐姐身后,总爱看她的长辫子在后背上晃来晃去。姐姐的左耳前,长有豆粒大一圆型肉瘤。姐姐说,那是爹娘挂在她头上的小铃铛。

姐姐找不见弟弟了,就摇她的铃铛召唤他。如今,姐姐不见了,为何不摇她的铃铛召唤弟弟呢?

长大后,他渐渐明白,姐姐是让人贩子盯上了。人贩子肯定是白天盯上了姐弟俩。见姐姐长得好看,暗中跟着,黑夜里去把姐姐抢走,卖给窑子或大户人家做丫环。孙崇义沦为孤身一人的小乞丐。

那时,还没人叫他孙崇义。在老河口那个破破烂烂的镇子里,人们叫他猴儿。他头大脖子细,脸抹得只剩下两眼珠子骨碌碌转。善良的人们见他路过,舍口吃喝,喊一声“猴儿,过来。”他便小跑过去,接一角饼或半碗饭。

老河口镇在汉江河畔的山脚下。宽大的汉江河在这儿拐了极舒缓的大弯,伸进这个弯内的山角漫缓而宽展,老河口镇就临水筑建在这个山角漫坡上。大弯的弓处,清亮的金钱河从崇山峻岭间一路奔来,与汉江河汇集。再一路滔滔,直奔长江。

金钱河是汉江河的最大支流。金钱河注入汉江河的河口,水面更宽阔。那三汊口地带,水深浪急,暗流汹涌。一般水性的人根本不敢涉足这片区域。猴儿在这个两河交汇处的小镇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夏日酷热,大河边成长的小儿少年,都会在浅水边无师自通,游泳嬉戏,个个深谙水性。

少年们最爱在水中玩的游戏是,拣一块儿颜色特别的卵石,大家一一看过,然后扬手丟进深水中。少年们一个猛扎,潜进水底,找那刚扔的卵石,谁找到算谁赢。日日如此,时间长了,多数时候能找到丟下卵石的少年便成为群中首领。在清亮的河底找东西,不仅要求有超常的好水性,还要求在水中能睁开眼看清水底之物。若有同伴同时发现,游来争抢,还要会搅起水花扰乱同伴视线为自身赢得更多机会。

猴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并成为同龄小儿中水性最好的一个。他没人管,吃饱了日日泡在水中,随心所欲,想玩多久玩多久。有父母管束的孩子常被父母吆喝着,细竹条光屁股上抽着,揪回家去。河流上游阴晴无常,河水涨落无常。做父母的,谁不担心上游突发洪水,浊浪卷着树木泥草,急冲而来再卷走了无知小儿?没娘的孩子天照应,猴儿竟无病无灾地长成少年。虽然他饥饱无定,营养不良,脱光衣服,单薄的身板瘦得肋骨根根,在水中,却欢得象条鱼儿。

一日,一行船队逆汉江河而上,于日落前,停泊在老河口码头。那木船即气派又高大,高高的桅杆上,挂着满帆。船上装载着满满的货物。夏日,下游的暖风上行,汉江河多数时候是逆风,正是满载满帆上行的好时节,一行泊好船,船上的人搭上木板,船老大带着他的夫人小姐上岸,去小镇吃喝游玩。猴儿和他的伙伴们在码头的水边戏水,玩他们百玩不厌的游戏。每次卵石扔进水中,一群光屁股儿郎扎猛子下水,都是猴儿找到那卵石,率先从水中冒出来,一只手举着石头,欢呼一声,引得后冒出水,两手空空的一帮少年围着他悦声乱叫。那情景,也吸引着船老大一家驻岸观看,久久不愿离去。

船老大一家上岸吃过了饭,又逛小街镇买足了货物回来,太阳已落下山,水面幽暗了许多。猴儿一个人还在水中嬉玩。船老大心生好奇。心想众小儿都上岸回家了,这个小家伙为何如此顽皮,天已黑下来了,再不回家,爹娘不着急吗?他“嗨”了一声,招呼那少年过来。少年闻听,极快地游到他的船边。他问:“天黑了,咋还不回家?不怕爹娘着急吗?”

少年摇头抖擞着头发上的水,咧嘴一笑:“没球个家,也没爹娘管。”

“天黑水凉,没人管也要自家管自家,生病了咋办?”

“我也没生过病。”少年回答。转身又要游去。船老大再次“嗨”一声叫住他,问:“你没家没爹也没娘,靠啥过活呢?”

少年边游边说:“要饭呗!”

船老大心中高兴,随口问他:“要饭有啥好的,跟我汉江河跑船咋样?”

少年回过头,一脸惊喜:“你真要我?”

“真要!”船老大爱他聪明伶俐,一身好水性。他闻听十分高兴,两只手向前伸直,合在一处,两腿一屈一伸,便箭一般游到船边,攀着船帮,就要上船。船老大身旁,站立着与他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此时惊慌地“啊”了一声。少年醒悟过来,撒手又隐身水中,极快地向岸边游去。船老大哈哈大笑。猴儿一身光,没挂一条线。身在水中犹可,只隐隐露着光屁股蛋儿。跃身水面,便走光了,已略知人事的小姑娘怎不惊呼羞怯?却说猴儿上岸拿了衣裳,又游水过来,夫人和小姐已回仓里。他攀上船,穿了衣服。船老大细看,少年顶多十一二岁,长得却很齐整,只是没大人管教的小儿,身上有一股野性。男儿野一点,正适合在江湖行走,只要日后加以调教,不愁成不了器。

这位船老大也是少年时就跟随爹爹在风浪中颠簸,如今已四十多岁。他二十二岁从老爹手中接过这份家业,经二十年的打拼,积累了一份丰厚的家业。但苦于膝下无儿,不知这水深浪险的家业将来交付与谁。猴儿这少年,他第一眼看见,便心生爱意,又正好没爹没娘,莫不是老天爷垂怜他无儿,特意赐给他这么个伶俐少年?船老大带他回仓,拜见夫人和小女。女儿因有刚才尴尬的一幕,一见他便飞红了脸,背着大人的目光,给他做了个“羞”的刮脸动作,并伸出舌头做鬼脸。

这位船老大姓洪,小姑娘名唤香儿。夫人洪闵氏。汉江河众船家称他们的船队为洪家帮,称他洪老大。洪老大问猴儿叫啥名,他说叫猴儿。问他姓什么,他不知道,只记得小时跟姐姐乞讨,别人称姐姐孙丫头。洪老大肯定他姓孙。洪老大略一思忖,便给猴儿取名孙崇义。江湖中人,义字当先。取名崇义,希望他日后成一义薄云天的汉子。如今他孤身一人,依附洪家,取字一泓,与“依洪”谐音。猴儿第一次有了大名,他高兴地爬地上给洪老大两口子叩头。夫人洪闵氏见这少年伶俐机智,也十分高兴。她吩咐猴儿:从今往后,你就称他为师父,叫我师娘。香儿是你的小师妹。

香儿在一旁小嘴一撅:“一只小猴儿。”

孙崇义在船上嘴甜手勤。没受过人关爱的野孩子,夜宿别人檐下或破庙,一年四季,衣不蔽体,残汤剩饭难以饱腹,突然之间,有了师父的教导,师娘的关爱,还有位调皮的小师妹与他捣蛋玩耍。第一次穿上师娘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缝制的新衣,第一次睡在铺着干净被褥的床上,第一次坐桌前,吃热腾腾香气扑鼻的饭食,第一次睡着有人轻轻为他掖上被角……那种充盈的幸福,如同从地狱一步升到了天堂。船队逆金钱河而上,两岸青山裹挟着清盈盈的河水,时而遇到顺流而下的快船,多数人都大声抱拳与师父相互问候,对师父毕恭毕敬。孙崇义很快便明白,师父在这条水道上,是名符其实的老大。

长年在水上漂的人,船就是家,家眷也在船上。每条船上掌舵的,人称舵把子,他们也大多带有家眷。白天行船,各执其事。晚间靠码头停泊,大家互相往来,各船上窜门。孙崇义很快熟悉了各船水手及舵把子。逢浅滩有船搁浅,水手们下水弄船,孙崇义也毫不迟疑,下水帮忙。他水上水下灵巧的本事便赢得了众人的称赞认可。老水手们争相传授各种弄船的技巧。到十五岁,孙崇义就成了洪家帮一名经验丰富的水手。

有件事难倒了孙崇义。师父命香儿有空教他读书识字。让小师妹做他的小先生,孙崇义本就有些难为情。他又不是个读书的料。第一天教会的几个字,香儿第二天考他,大半已忘记。每逢此时,香儿总会讥笑他笨,说他真是只猴儿。小猴子掰苞谷,前头掰,后头撂。

船上人家,生来不拘小节,没有那许许多多的俗礼和繁文缛节,香儿自幼娇纵惯了,说话也很尖刻,常弄得孙崇义恼也不是,气也不是。师父和师娘闲时却嘱咐他,不论读书多么费劲,一定要下功负学会些。男人在江湖中打拼,一定要断文识字。不要认为读书识字与跑船做水手不相干,关键时候,那种本事,比你有身力气,有个好水性更有用。

孙崇义记着师父和师娘的教导,渐渐开悟。香儿好象有意记着他的小名,从不叫他师兄,只叫他猴儿哥。有次师娘听香儿叫他猴儿哥,便训斥香儿。香儿犟嘴说,我叫他他若不答应,我便不这样叫他。说罢,甜甜叫一声“猴儿哥”,他记着不能答应的,但一听那甜润的称呼,便不由自主地脆生生“哎”地应声。逗得板着脸的师娘也绷不住笑了。香儿更是得意地笑弯了腰。

细心的洪闵氏发现,每逢年节,人人都高兴地吃喝玩乐,小小年纪的孙崇义总会愁眉苦脸,满腹心事。头几次,她以为是香儿惹了他,便没在意。次数多了,便起疑心,是不是这孩子当初有啥瞒着?许是本有家人,图一时高兴,上了船,逢年节,想他家人?她把这疑虑说与丈夫。丈夫便叫来孙崇义,问他有何心事?孙崇义便将幼时与姐姐分离时的一幕对师父说了。他说,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每逢年节,他便思念姐姐。师父闻听了他凄惨的遭遇,唏嘘不已。答应他在汉江近千里水程沿岸各码头集镇,帮他寻找亲人。

他的师父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师父常会去沿途各码头拜会些神秘的人。有时,有些神秘的人也上船拜见师父。逢这种人上船,师父必单独与他会谈,不许其他人靠近。大西南一带,在清后期,民间蓬勃兴起各种帮派和教会组织。洪师父在船帮中的身份是公开的,人称洪帮主或洪老大,另外的那个身份,只有内部人知道。孙崇义眨眼间二十岁了,有一天,船队顺水在汉江上行走,晚间停靠在山谷间一个叫王庄的小码头。

时值深秋,沿途山上草木泛黄,有些山头,红叶泛紫,景色极佳。船队靠岸不久,晚饭还没做熟,一个精干的中年汉子上船,拜见师父。之后,师父未吃晚饭,便换一身会客的装束跟随来人匆匆上了岸。至半夜方回。这晚之后,师父很少说笑,整日眉头紧锁,神情抑郁。至武昌,卸尽船上货物,师父命商号掌柜抓紧时间大量收购新下来的大米。半月时间,船队的十三条大船便满载大米,逆汉江而返。上游漫川关地方,今年夏秋两季,皆风调雨顺,并未发生年馑。师父为何装运这么多的大米北上?船上水手及掌舵的私下里议论纷纷。但这些米只运到王庄小码头,趁夜卸空。

十三条大船卸空,已是五更天,河面一片幽暗,月儿落下去了,天空繁星一片,启明星已至中天。潮湿的河风迎面吹来,有入肤的凉意。师父将孙崇义叫到船仓外,对他说:“崇义,你已二十了,跟了师父这些年,师父将这条水道行船的规矩和其它门道都尽情地教会于你,你该能独挡一面了。”

“师父……”孙崇义听出师父话里有话,不知该如何回答。但隐约之中,感到有大事将要发生。果然,师父接下来的话令孙崇义即高兴又不安。师父说:“从明日起,师父将离开你们一些时日,洪家帮的船队交由你与师娘暂管。明日空船回武昌商号装运货物,与往常一样,至漫川关水码头卸货,交付商号。有为难的地方,你请教师娘。记住,不管你上行下行,至此码头,若见这面小旗在码头上出现,你即刻停靠,是师父有事要与你联络。除此之外,不准再在这个码头停船靠岸。”说罢,掏出一面三角形杏黄旗,抖开展示于他。旗边绣镶着黑色的流苏。旗子中间,绣有碗口大一朵白色的莲花。

孙崇义极小心地问师父:“师父,你要去好久呢,不如把船队交师兄们管理,我陪你一起,一路上也好照顾你。”

师父苦笑着说:“你去不得,照师父吩咐的去做。万一日后师父再不回来,你得直起腰杆,把这份家业支撑下去!”

“师父莫要拿徒儿开心。你正当年富力強,别说那吓唬徒儿的话。我帮师娘认真打理生意,耐心等候师父归来的佳期便是。”

师父点头,黑暗中伫立良久,再无话说。

次日,孙崇义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他想起昨晚师父的话,一骨碌爬起来,要去给师父送行。出来便碰到香儿,问师父啥时启程。香儿说:“你个缺心少肺的,我爹清早便走了,爹走时去你住处看你正睡得象死猪,不忍叫醒你。”

孙崇义追悔莫及,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空船顺流而下,十分轻快。师娘洪闵氏一改往日的贤淑和少语,担当起师父在时的角色,指挥船队昼行夜宿,不日便到武昌码头。师娘给了他一块白玉信物,让他去商号组织货物。各商号本认识他,见了信物,一如既往,无半点怠慢。孙崇义才知道,这一切,早在师父的安排之中。师父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早有准备。

来去在汉江河上行了三趟,时令已从深秋进入寒冬。沿江码头,岸边水静水浅的地方清晨已结了薄冰,远远看去,深绿色缓缓流动的河水象镶了道银边。冬季,汉江河从一个肌肉強劲而浮躁的汉子变成了一个穿裙装的温柔处子,祼露出两岸的山脚和石滩。整个夏秋混黄浮满泥沙,浪涛翻滚的河水,此时变得波澜不惊,清亮柔媚。风向下行,逆水行舟,几乎全凭水手们尽力划浆。有时遇到浅滩,还需上岸拉纤。船队冬季上行,基本上只载丝绸洋布和其它轻质的日用品。孙崇义每次路过王庄小码头,都让船队缓慢行走,盼望能看到码头上飘起那面绣着白色莲花的杏黄旗。每次都失望而去。师娘和香儿也与孙崇义的心情一样,不管北风如何肆虐,母女俩总在船上顶风而立,望着那个令人牵肠挂肚的小码头,渐行渐远,洒泪而去。

新年过得象嚼蜡般无味。向来沷辣,大大咧咧的师妹香儿自师父走后,象一夜间突然长大,再不与师兄胡闹。不忙时静静坐在那里,手托香腮,象有满腹心事。

春天刚刚来临,河岸崖坎上的迎春花才绽放几星零落的金黄,汉江河沿岸便传来匪乱的消息。头几天,岸上人们只说湖北某地有匪徒叛乱,官府派出官兵戡乱。双方大战,匪越戡越多,百姓争相逃亡。后来,消息便变得眉清目楚。说叛乱的是白莲教,匪首是名女罗刹,生得青面獠牙,眼如铜铃,使两把柳叶长刀,杀官兵如砍瓜切菜,甚是了得。

白莲教在安徽、河南、湖北地面传教已久,自乾隆年间,安徽人刘松创立白莲教起,至乾隆末、嘉庆初年开始掀起抗清的武装斗争,之后一直未曾停止,数年一反,令清庭穷于应付。教徒甚众,女匪首起事,各地纷纷响应。杀官员,劫粮仓,烧库府,将劫得钱粮散于穷人。穷人们夹道欢呼,从者如流。

又过了几日,河岸官道上出现了逃难的车马。那都是各村镇的财主富户,卷着细软,载着家人,沿河而下,逃往湖北首府汉口汉阳武昌三镇。更为确切的消息说,反叛的匪首是个女儿家,生得面若桃花,美貌无人能极,自幼练功,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所遇官兵,都被她杀得片甲不留。

师娘洪闵氏每日里早起梳洗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菩萨的金身前焚香祷告。她一次次派孙崇义靠码头上岸打探消息,并回船详细秉报。双眉深锁,不发一言。这时候,灵醒的孙崇义便隐约猜到师父的离去与匪乱有关。他也十分着急起来,几次想问师娘,但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这日晚,船队上行至金钱河中段,再有一天,便可赶至漫川关。到漫川关就是陕西地面,离匪乱之地很远了。孙崇义终日紧张的心情得以缓解。草草用过晚饭,师娘歇息了,香儿坐在她的小隔间里,点着蜡烛,将一本书胡乱翻着。孙崇义推门进去,香儿见他,只淡淡地问:“师兄不累,还不歇息?”

孙崇义压低声音,对香儿说:“师妹,我心中有个疑问,想问师娘又总是不敢。你告诉我,师父一去三月有余,至今无半点音信。师父此去,是否跟匪乱有关?”

香儿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书重重拍在桌上,怒道:“我爹临走是咋交待你的?不知道的事儿别乱打听,做好你该做的事,别胡思乱想。通匪的罪名诛连九族。我看你是活沷烦了。”

“我也就是悄悄问你。”孙崇义见师妹发怒,低声嘀咕。香儿见他低眉顺眼,怒容渐消,指着身边的锦礅示意他坐下。说:“师哥,这些时日,我心里乱得很,晚间睡不着。睡着了也净做噩梦。你说,爹爹去了那么久,世事纷乱,该不会出啥事吧。”

“师父做事,向来谨慎,为人也一向厚道义气,从不树立仇家,怎会有事。”

香儿将脸拧向窗外,窗外是漆黑的夜空。岸上人家,只有些零星的灯光。山岭黑压压纵横在天幕下,微风掠过河面,发出轻微的声音,伴着河水拍击木船的声响,使夜晚显得更加静谧,空濛。

“我昨晚又做一噩梦,梦见爹爹满身是血,骑在马上。我叫他,他没理我,打马飞驰而去。我追着赶着叫喊着,路上横竖尽是死人。一具死人尸体绊了我,猛一惊,醒了。吓得我一身冷汗,半宿无眠。”香儿说完,满脸泪水。孙崇义起身,欲擦拭她脸上的泪,香儿一侧身,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腰身,抽泣不止。

香儿的行为超乎寻常。她从来未曾如此小猫般温驯、无助,柔情似水。好象昨夜的梦境已成事实,她已失去了爹爹的庇护,而今只剩下师兄宽厚的胸膛可以倚靠。孙崇义心跳加速,他轻轻揽着香儿的双肩,心中也潮起对师父的无限思念。

第二日黄昏,船队行至漫川关。刚出湖北地界,两省交界的关口大道上,一队官兵往来巡逻,盘查行人。船队也被叫停靠岸,兵士们上船盘查。说明是福源号的货物,检查无疑后,才挥手放行。至金钱河与靳家河交汇处,远远望见靳家河一侧的官道布着木栅鹿角,官兵们严阵以待,如临大敌。两条大河中间,是孤峰独立的孟良寨。山上没有树木,只有一片片红色的庄稼地。平日路过,总见三两农人在地里劳作。今日不见一人。山顶庙宇内外,旌旗猎猎,己驻满了兵马。湖北匪乱,漫川关作为湖北入陕的关口,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座二水环绕的孤山,只所以叫孟良寨,山巅的庙宇叫孟良庙,大殿供奉着北宋杨府家将孟良的塑像。是因北宋时,杨家将领们曾在汉水流域驻防,扼守秦楚咽喉之地漫川关。沿金钱河而下几十里地,还有地名六郎关。六郎即杨延昭杨六郎,后人以其名称呼其关隘,是为崇敬纪念之意。兵马驻防在居高临下的孟良寨,二水汇集后,金钱河在沟谷中汹涌奔流,两岸青山,山崖陡峭。一条官道沿河东岸山崖下穿行,只要有一员猛将扼守路口,千万兵马也难破关。孟良寨三面环水,至河旁关道,仅两箭之地,进可救关隘兵马之急,退可沿其后山梁一侧的大道,一盏茶的功负至漫川关小镇,保护一镇居民。如今湖北匪乱,若一路北上,漫川关首当其冲。陕西方面,守住漫川关大门,便截断了匪众北上入陕流窜的退路。不用参与剿匪,守住这个大门,便是大功一件。

冬春靳家河河水枯瘦,无法行船,船队只能停靠金钱河的太极大弯,水码头处,再卸货驮运至漫川关小镇商号。夏秋季节洪水暴涨,船队可入靳家河,停靠漫川关镇。鉴于湖北地面不太平,孙崇义向洪闵氏建议暂停组织货物,观望一时,而洪闵氏坚决反对。

此时的洪闵氏,最为关注的,不是船队和两地商号的生意,而是丈夫的安危。丈夫临行,交待于她的话与交待于徒弟的话相似。各地关于匪患真真假假的消息使她寝食难安。她巴不得一夜间就飞至王庄码头,等待丈夫在码头上摇旗相呼。天大的秘密,只深埋在这个柔弱的妇道人家的胸中。

然而,当船队草草装上货物,顺流而下,一路急行至王庄码头。远远便望见王庄几百户人家的集镇已成一片火海,漫天大火把半个江面都映红了,窜起的滚滚浓烟罩住了两岸的山头。点燃大火的官兵已撤离,未遭杀戮的少数百姓已逃亡。河岸及码头上,到处是逃亡时被砍杀的百姓尸体。鲜血染红了河岸。除了大火燃烧时而爆发的呼呼声和房屋燃烧后的轰隆倒塌声,昔日人喧狗吠的王庄己死一般沉寂。

官府得到密报,知王庄是白莲教匪的秘密据点,便派官兵前来搜查围剿。搜不到匪徒,官兵便拷打百姓。庄前台地上,有个打谷场,打谷场周围一圈大皀荚树。官兵将百姓赶到打谷场上,挨个逼问白莲教匪的下落。百姓回答不知。只要问过不知的,便吊上皀荚树,挥鞭抽打。一时间,打谷场周围的皀荚树上便吊满了老老少少的人。白莲教传教甚秘,人与人之间秘密相传,外人无从得知。行事深夜秘行,起事之时,教众皆追随而去,王庄留下的,仅几间大仓,仓中粟米早已运走。

官兵们问不出什么,恼羞成怒,一边鞭打百姓,一边点火焚烧村庄房屋。没被吊打的人群炸开了锅,与官兵撕打。

贫民百姓,一生所倚,就那几间瓦房,一家人生存所需的柴米油盐衣物被褥全在房中,房屋遭焚,不由百姓不拼命。杀戒一开,再也收手不住。王庄大半百姓被杀,少数逃上高山或跳下河里。逃不掉的,都送了命。

船行至此,洪闵氏不顾当初丈夫的告诫,靠岸上去察看,打谷场的一幕令人胆寒。树上吊着的人身上多处刀伤枪伤,有些人的内脏流出体外,有的人被箭射成了刺猬,有人只剩下半拉身子悬挂着……偌大的打谷场,如今成了官兵屠杀百姓的屠宰场,满地的血浆、尸体和人身残肢。香儿吓得紧紧攥着孙崇义的手,一阵阵反胃恶心。

同样的屠杀在湖北境内发生多处。那都是白莲教徒密集的地方。不久,白莲教被官军打败的消息便陆续传来。如官府所料,白莲教在官府重兵围剿下打算入陕,寻找新的出路,在漫川关,遭到官兵的伏击。关隘两旁的高山上,官兵埋伏军队,备足擂木山石,候其到来,山上乱石如雨,先砸死砸伤大半。逃出去的,孟良寨上埋伏的人马又堵住河谷狭窄的河岸。

后边追剿的官兵赶来。漫川关一时成了官兵的屠戮场,十几里的河水全被鲜血染红,尸体漂浮其上。逢河湾处,尸身漂集,塞满河湾。少数人杀开重围,保护着他们的首领退进深山。又过了一月,便传来白莲教起义彻底失败的消息。起义领袖的一颗人头,在湖北某州县的城头上高挂。

这一场准备并不充分,择时也不恰当,史书称为“白莲教匪乱”的起义只历时几月便宣告彻底失败。官府弹冠相庆的同时,鄂西北大半个省区遭受战争创伤的州县,百姓家园被毁,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洪闵氏得到白莲教彻底失败的消息,痛哭了一场。在船仓住处,设立丈夫的牌位,深夜里命孙崇义和香儿跪下祭拜。洪闵氏郑重地对孙崇义说:“你师父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我不说你们也明白他是干啥去了。好男儿志存高远,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不能苟且偷安。这份家业,从今日起,便交付你们。你俩今晚即拜堂成亲,这也是你师父临去时的嘱托。”

孙崇义早已被悲伤淹没。他流着泪说:“师父刚刚离去,我和师妹哪有心情拜堂成亲?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家业之事,还是由您操劳管理,我尽力便是了。”香儿早哭成了泪人,此时也极力反对。洪闵氏不为所动。她坚决地说:“这是你师父的意思,若有不从,如何对师父说去。我断不敢违背他的遗命。”

孙崇义再无话可说。

洪师父年轻时就加入了白莲教组织。在教中地位极高。白莲教组织的宗旨是反清复明。他们在贫苦百姓间传播,反抗官府的黑暗统治。去年,船队在王庄码头停泊,洪师父便被首领召见,商议起义事宜。洪师父其时坚决反对,认为仅凭白莲教几万教众,对抗官府为时尚早。没有其它的教派组织呼应,起义很难成功。另一方面,凡举事,须选择大的天灾人祸之时。百姓无衣无食,生存无法,才会群起而应。如今连年风调雨顺,百姓无生存之虞。老百姓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谁会掖着脑壳走上反抗官府的道路?

但被想象冲昏了头脑的一帮人不听他的审时度势。自认为南方洪天王的起义,已从根本上动摇了满清的腐朽政权,耗尽满清的库府。白莲教举事,正是摧枯拉朽之战,与南方的太平天国遥相呼应。汉族贫民,早厌倦了满清的腐朽黑暗,只要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必万众响应。但他们起事,却并未与太平天国取得联系,两地相距甚远,无法汇集成统一的大势。洪师父虽怀有不同意见,怎奈反对者寥寥。他被封为钱粮大总管,负责为举事筹集粮草。后来的发展,与洪师父当初所料相同。

激战漫川关,白莲教义军一路从湖北转战而来,已成疲惫之师。所有人马加起来,不过三四千人。后有追兵,前有埋伏。探马报至孟良寨有重兵埋伏,河边官道设有木栅鹿角阻挡。两旁高山,山势险峻。想另寻退路,后边的追兵已至上津县城,相距不过二三十里,义军只有拼死一战。他们料想陕西官兵并未与义军接触过,况久无战事,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兵虽虚张声势,肯定不堪一击。冲过此关,一路北上,只要把人马撤到秦岭南麓的商洛山中,官兵纵有千军万马,也奈何不得。明末李闯王兵败,不正是在商洛山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再次壮大后直捣京城,逼迫崇祯皇帝煤山上吊而推翻了那个王朝的。

但令义军没料到的是,陕西督府闻知湖北匪乱,便选派了数名将领。这些将领皆从北边各重镇调遣。北边回民,在满清统治的几百年间,时有暴乱,这些将领皆身经百战,经验和胆魄非湖北境內官兵可比。商洛山凡与湖北相邻的各关隘路口,全布有重兵。

陕西督府已下了死令,绝不许匪众一兵一卒窜入陕西境内。派到漫川关防守的将领察看了关隘的山势地形,便命大队人马于官道一侧的山梁上,准备了大量的擂木山石。一支人马埋伏在水码头的河湾里,防备匪徒从金钱河河谷逃窜。一支人马埋伏在靳家河河谷,严阵以待。孟良寨上,驻一支人马,广设旌旗,居高临下,即为扬威震慑,也为策应左右人马。任何一方战事吃紧,这支人马片刻便能冲下山策应。大营设在漫川集镇南边宽阔的河滩上,随时指挥调度各路兵马。金钱河西侧,沿河尽是百尺危崖,大队人马根本难以攀越。官兵在崖上树林山洼间,埋伏弓弩手。若有人在此涉水攀山逃窜,弓弩手居高临下,万箭齐发,任谁也休想攀上悬崖。漫川关的防守可谓铁板一块,固若金汤。

白莲教义军大队人马刚行至关口木寨鹿角前,准备強攻。守木寨鹿角的官兵一阵锣响,尽沿官道逆河而上,不战自退。义军将领大喜,正要吩咐士兵搬开鹿角路障,山上一声炮响,巨大的石块夹杂着粗壮的圆木飞落而下,瞬间便将义军人马砸死砸伤大半。飞石落尽,一彪铁骑自官道的山湾背后呐喊着冲出,孟良寨上的官兵也鸣炮呐喊摇旗助威。一时间,河谷里杀声震天,刀光剑影,腾起漫天尘土。狭窄的河谷官道上,短兵相接。义军是疲惫之师,刚经历了飞石的重创。官兵以逸待劳,蓄势已久。战斗很快分出胜负,义军且战且退。退至小河口,后边探马来报,追兵只相隔三四里地。义军首领怒目圆睁,大呼一声,决定与官兵血战到底。身边众将领劝她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

小河口是金钱河出漫川关的第一道大湾,也是陕西境内最后一个村庄。东侧山势漫缓,散布着几十户人家。一条山沟向东延伸,沟两旁皆一台台的坡地。地里的麦子、豌豆、油菜等庄稼正开花的开花,拔节的拔节。沿这条山沟进去,便可攀上陕西与湖北交界的郧岭。一道山泉自河沟潺潺而出,注入金钱河,故名小河口。义军见此山沟,不管沟里是否有埋伏,部分将领拥簇着首领飞马而入。部分将领死守沟口,与官兵拼杀。

防守漫川关的官府大将百密一疏。他只在孟良寨周围布下重兵,严防匪徒入陕。察看地形时,有裨将提议埋伏一支人马于小河口的山沟里,防止匪众从此逃跑。他询问了当地百姓,山沟通向何处?百姓告诉他,山沟尽头,攀上山梁,便是湖北。他微微一笑,没采纳裨将的建议。他领受的任务是守住关隘,不放过一兵一卒,歼灭的任务,还是留给湖北的官兵吧。多一战不如少一战,捞足功劳就是了。这也是战场上各地官兵各自为战,缺少统一布局,全盘规划的弊病。就这样放了义军一条生路。

湖北方面的追兵赶到小河口,见陕西的官兵正在这狭窄之地与匪徒激战。官兵人強马壮,后边赶来的官兵多如蚂蚁,黑鸦鸦一片,塞满了官道河滩。义军已成强弩之末,只有二三百人死守山口,奋力拼杀。便驻队观战,也是恐抢了功劳,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两盏茶的功夫,义军的几百人便拼光了。最后几个背靠着背,已成血人,但仍挥舞刀枪,脚下死尸枕藉,血流成河。官兵围成半圈,颤巍巍不敢近身。这几人中就有洪师父。洪师父身负筹措押运粮草的重任,一般战事,轮不到他上阵杀敌。但今日义军几乎拼光了老本,首领撤退时,他这个押粮官便带着他的弟兄们殿后,坚持一时是一时,为首领的撤退赢得时间。这一带,他太熟悉了。每次船队上行至此,所有人便要松一口气。剩下水程,不足两里,河道宽展,水流平缓,片刻功负,即可完成航行,停靠水码头。这青油油的山,这绿茔茔的水,今日便要成为他的埋骨之地。壮志未酬,身将烟灭,是叹是悲?儿女情长只在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敌人的刀枪闪着刺目的寒光已飞舞而来,他和他仅存的几个弟兄怒吼一声,砍翻几个敌人,便有无数的利刃穿透他们的肌肤。太阳变成了一片刺目的银白,震耳的喊杀声突然阒静,周围的大山摇晃沉浮,银白的阳光在山峦沉浮摇曳中暗淡,再暗淡,化成空濛的黑暗。

这条水道洪师父跑了半生,所得积蓄大半助了义军。最终死在这里,也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半年后的一天夜里,孙崇义率领他的船队停泊在漫川关水码头。有一个陌生人要见孙崇义。孙崇义见来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脸膛晒得紫红,一身短打扮,头上挽一块脏兮兮的布巾,脚上穿着草鞋,草鞋上沾满此地特有的红泥。一看便知是本地普通的庄稼汉。孙崇义问他何事。他见孙崇义身边有几名水手,环顾左右,欲言又止。

孙崇义心生疑惑,将他引入码头自家的账房。来人关上房门,才问:“你是洪掌柜啥人?”

孙崇义说:“我是他徒弟,如今是他老人家的女婿。这份家业,如今由我掌管。你有啥事不妨直言。”来人闻言,便流着泪说:“我叫潘玉贵,在洪掌柜福源号绸缎庄当过伙计。后来攒钱在小河口买了几亩田,便辞了福源号,回家种田。半年前大战,战后官府命我等当地百姓掩埋尸体。我在成堆的尸体中,看见了洪师父。”

孙崇义听到这里大惊。师父一去,便如石沉大海。白莲教起事失败后,他派人多方打听,半年来毫无踪信,不想今日有此意外。激动悲痛如潮水般漫过心头。他一把抓住来人双手,便跪下:“恩公,你快告诉我,我师父的尸身在哪。”来人扶起孙崇义,悲声道:“洪掌柜对我有大恩大德。那日一见,便认出来。洪掌柜身受七处重伤,肠子流出体外,双目圆睁。我不敢声张,悄悄选了个地方草草掩埋,并留下记号。今日告知于你,也算对他老人家有个交待。”孙崇义听到这里,又跪下叩头。来人拉起他:“你莫要如此。当年我老娘病死,无钱掩埋,洪掌柜知晓后,舍我十两纹银。洪掌柜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今日之事,也算我报答他老人家之一二。切莫声张,晚间随我而去,我指认于你便是。”孙崇义拿出一封大洋要酬谢来人,来人坚辞不受。说他当时受洪师父大恩,今日只为报恩,若图酬谢,便猪狗不如。

孙崇义做了一番准备,在来人指引下,起出师父尸骨,悄悄运回师父老家厚葬。潘玉贵如今是福源号的二掌柜。孙崇义夫妇感念他知恩图报,义字当先,经再三劝说,才重返福源号。孙崇义委以重任,令他独挡一面。

洪闵氏放下一切,留在湖北老家,陪伴丈夫遗冢,终日吃斋念佛,不闻世事。

白莲教起义失败后,官府紧紧追查了五年之久,多数有牵连的人或杀头或下了大牢。风声渐渐平息之后,有几个侥幸逃脱的人暗暗来投洪家帮,不提过去身份,只言曾是洪师父生死之交,如今生活没有着落,投洪家帮讨碗饭吃。孙崇义心知肚明,一一收留。安置在船队及各商号里。其后,孙崇义发觉这些人并不安分,私下里仍跟江湖中人来往。他并不过问。

平淡的日子已过去了三十年。潘玉贵如今已两鬓斑白,越过花甲之年,子孙满堂。孙崇义也过了不惑之年,背驮腰弓,失去了年轻人的锐气。孙崇义接过洪家帮的家业,兢兢业业,认真经营。洪家帮经营的货物,上行,以绸缎布匹、洋油及其它的日用百货为主,有需求时也经营大米、酱鸭鱼虾类南方水产品。下行以北方特产大红枣,小米,大豆,木炭,核桃,桐油等为主。

大豆,木炭,桐油三样,是漫川关地面特产,武昌三镇需求量很大。每入冬,木炭一样,几乎供不应求。武昌靠近长江码头的炭市,洪家拥有三家大店,终日车马不歇,大小商贩云集。桐油仅次于木炭。大小船帮及吃水上饭的人家,凡有船,每年夏季,都要瞅好天气,将大小木船拖上岸,修补晒干后,刷三遍桐油。

另外,盖房的,建庙的,做木器家具的,做油纸伞的,都离不开桐油。他和姚掌柜两家,年年包销周德厚家的桐油。但周掌柜每年都要给桐油加几十文甚至几百文的价码。周德厚叫苦加价的理由是,油坊用工年年涨价,桐油不涨价,他就得亏本。两家虽知是假,却奈何他不得。孙姚两家易货,一直遵从两家墨守的协议。货物除去运输的花费,只加一成利润。在当地收购山货,两家也默契配合,从不互相拆台。

漫川关地面,大小油坊,均属周家所有。独霸一行,别人水沷不进。去年,孙崇义在武昌地面郊区游玩,发现了当地人压榨菜籽油的洋机器。这机器由水路漂洋过海而来,省时省力,出油率高。孙崇义便产生了自己开油坊生产桐油的想法。回漫川关与姚掌柜商议,姚掌柜也早有此想法,只苦于找不到机会。两家最后商议决定,在湖北地面联合当地油坊,他们出钱购买洋机器,与当地人联手做桐油生意。这样,若周家今年再一味涨价,他们便可暂时绕开他,有与他周旋的余地。

湖北靠近陕西的山区,土壤气候条件与漫川关相似,产油桐的地方很多。孙崇义几经努力,开了几十家油坊。周德厚探听到这方面的消息,便如骨鲠在喉,坐卧不安。

商场如战场,有时的战争是在筹斛交措,称兄道弟的场合进行,有时是在暗地里用种种手段进行。那暗地里进行的战争比桌面上进行的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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