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五、六年级是在城中心的西一路小学度过的。那时我和娘住在西大街“社会路”。社会路是钟楼、鼓楼中间的一条小路。
没想到的是,从小爱听戏的我,从此掉进了“戏窝子”!
西一路是市中心钟楼以北的第一条路。过了西一路就是贯穿新城广场的那条街,再往北依次为二路、三路,直到火车站前的八路。这8条路和那一条街以解放路为界,分别称西路和东路、西新街和东新街。起初我发现这城市里称“路”的就是比“街”小点,比巷大点的“街巷”,后来又觉得好像也不对,解放路就不比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小嘛!这一窍咱解不开。总之西一路就是比巷稍宽一点的一条路。西一路小学在这条路的西部,离北大街百十米,距钟楼也不超过三百米。记得有人在校门口问:“到钟楼咋走?”我用手向西一指,说:“朝前走,走到头向左(南)一拐就是。”
学校的正对面就是西安最著名的秦腔大戏园子——易俗社;而一墙之隔的东邻则是西安最“洋火”的艺术团体——陕西省歌舞剧院;从学校后(北)墙翻过去就进了西安最时髦最“金碧辉煌”的大剧场——人民剧院(老实交待:我干过这种“翻墙越院”的勾当,是踩着男厕所的小便池上沿扒住墙翻过去的,就一次,那天看的是外国歌剧《一仆二主》)。如果稍加延伸,从学校东边的案板街过东大街就到了骡马市。东大街有著名的五一剧团,骡马市上有唱秦腔的三意社、尚友社;而靠近钟楼的解放市场(现开元商城一带)里有评剧团、越剧团;比解放市场更近的是平安市场(平安市场的北门和俺学校是“斜对门”)。平安市场就更热闹了,里面有演皮影戏的德庆皮影社,有唱评弹的茶社,有说相声的曲艺社,有放映电影的平安电影院,有说评书的书棚,还有玩杂耍变戏法的地摊子,总之是五花八门,要啥有啥,类似于北京的大栅栏和上海的大世界。我最爱去的是北门口的书棚。记得有两个说书的,一个叫王笑岩,一个叫筱笑岩。王笑岩年长,台风稳健,善讲《三国》《水浒》;筱笑岩年轻,打扮得挺现代,风流倜傥,台风潇洒幽默,善讲《七侠五义》。两人的评书我都喜欢。
我住的那条叫社会路的大巷子,原名叫“群众市场”(我刚来时路口还有个牌坊似的门楼子,上写“群众市场”,后来不知道啥时间就消失了)。税务局租的那座院子是社会路16号,右邻15号只是个临街商铺,而14号就是陕西唯一的一家木偶剧团。你可别小看了这个没有真人演员粉墨登场、靠摆弄木偶演戏的木偶剧团噢!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木偶剧团有一位名噪三秦、享誉西北的唱家子,叫袁克勤。袁克勤的唱腔慷慨悲壮又凄婉苍凉,被人称为“袁派”,在陕西乃至大西北拥有众多“粉丝”。刚才我说,15号没有院子,只是临街的门面,就是说,袁克勤的木偶剧团和我住的税务局家属院实际是背对背的邻居。更巧的是我和娘住的那间小房子有一个朝西开的小窗户,小窗外是木偶剧团的一块空地,这块空地就成了团长袁克勤吊嗓子的地方。每天天不亮,窗外的空场子上就有袁老艺人“啊……啊……噢……噢”的声音。时间一长我摸准了老人吊嗓子的时间,上学就不需要娘“叫早”、也不用看表了,跟着老艺人的嗓音走,没错。
让人扼腕长叹的是,袁老艺人在“文革”中饱受凌辱,最终在西城门楼上悬梁自缢了……16号院子的西墙外又是一家著名的文艺团体——陕西省话剧团(省人艺的前身);而北墙外是一个新建的剧场,名义上是省话剧团的排练场,实际上是被评剧团借去用来唱评剧(评剧团在解放市场内的剧场拆迁改建)。后来我们住的房子换到北墙内,打开后窗,只消一步就如履平地般地进了剧场的后台。老实交待,这事我干得回数多了。评剧团的演员全是女的,好说话。知道我是邻居家的孩子,一笑置之。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四年级之前,我既是个好孩子,也是名好学生;而自从“进了城”,我就“变质”了——说你上学哩,扯这么多有用么:还算是好孩子,但做好学生就不够格了。
陕西人老话说:“花坊、戏坊,瞎娃的地方。”我想那是说妓院、戏园子是让年轻人学坏的地方。姑且不论这话对错,反正对我的“变质”还不能这么下结论。妓院就不说了,一是当时妓院早就被政府取缔了(西安的第一场“扫黄”是1951年6月间进行的,几乎是一夜之间,西安城内数十家妓院,上千名妓女都被荡涤一空),就是有,我一个小学生懂得个屁吔!二是,爱看戏是会耽误学业的,可不看戏我就能学业优异么?未必。
我相信人的某些特性是与生俱来的,是“天赋”——天赋就是上天赋予。比方说我对戏曲的感悟能力。我大概是从三岁就在老家县城那间戏棚听戏。先是趴在屋顶的平台上,后来就仰仗着我父亲“徐先生”的名望大摇大摆地进场子看。到四岁时我就常被父母拽到客人面前“显摆”:“三儿,来给你这位大爷唱段南阳关放罢了三声大炮……”我一开口便能赚来叫好声:“这小家伙,记性这么好!”
我小时候记性的确好得惊人。就是到西一路后,不论到哪个戏园子听戏,戏一散场,回家的路上我就边走边唱,唱的就是当晚看的戏上的主要唱段。一本戏你不敢让我看三遍,看三遍我就能从头到尾给你背下来,包括唱词和白口。
但是,我不识数,一见数字就犯迷糊。上初小的时候还能勉强对付,一到高小五年级我就彻底跟不上趟了,每次考算术,包括以后的物理、化学都是不及格。
我娘不识字,这对我看似“不幸”,实为“大幸”。不识字就管不了我的学习,没人管我便由着性子来。学不好数学我就不学。而语文课我压根就不用学,一看就会。老师要求背课文,别的同学天天呜里哇啦地背,我根本不管,只管埋头看课外书。等到老师让当堂背诵了,只要点我,我张口就有,一个字也背不差。就凭这,我就赢得了同学们惊羡的目光,并被评为班里的“三大聪明”之首。
我上小学主要修两门“课”:一是读课外书,两年时间我读完了当时能见到能借到的所有课外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隋唐演义》、《封神演义》、《七侠五义》。当然还有当代的,如《烈火金刚》、《林海雪原》、《红岩》之类的红色小说。只有《红楼梦》是我上中学才读的,我嫌那书太黏糊,不热闹。我看书之快也令人难以置信,一本书只用一天就看完。快是快,可因边走边看书而跟别人相撞、跟电线杆子碰头的事也让我受尽了难堪。
我的第二课,或者叫第二课堂就是戏园子。没钱不是?那就在戏园子外面站着听,蹲着听,熬到快散场子就钻进去看个“把把戏”。当然,多数时间我还是买票的,坐票没买过,一张站票最早只要5分钱,那我就从娘给我发的早午餐的费用上挤呗。宁肯肚子受饥荒,也不能让眼、耳受寂寞。对戏剧,我还是不挑不拣“全盘通吃”,秦腔、豫剧、京剧、评剧、歌剧、越剧、眉户、碗碗腔、皮影戏、木偶戏……当然看得最多的还是秦腔。秦腔的那种粗犷豪放、慷慨悲壮最对我的脾性。至今我都认为秦腔是最能表达中国人刚直不阿、侠肝义胆、高风亮节、凛然正气、铮铮傲骨的艺术剧种。
所以我说“有用”,戏园子对我有用。
至于怎么个有用?我相信随着这部书情节的推进,作者命运的沉浮,和伴之而来的一生所钟情的文学事业之成败,你一定会悟出我说的“有用”二字的内容,并且会说:“噢,掉进戏窝子是你的福分啊!”
那时我最喜欢的秦腔艺人是:唱苍生的刘毓中,唱须生的刘易平,唱小生的苏育民、任哲中,唱花脸的张健民、周辅国,唱旦角的孟遏云,唱丑角的汤涤俗、王辅生以及李艾琴、乔新贤、肖若兰、陈妙华、全巧民、张咏华、刘茹惠……当然还有我的邻居袁克勤。
至今,我对这些老艺术家们心存感激与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