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从天边收回最后一抹晚霞，月亮还没有上来，山涧里一片漆黑，瑟瑟冷气浸得人骨寒。
一辆大车在山路上奔驰。前后坐着师徒二人。师傅六十多岁，低矮个，麻脸。说话口敞，嘴上总离不了“狗日的”三字，人称“狗日的麻老汉”。徒弟叫有才，坐车后，三十来岁。麻老汉的门房侄儿。老实、心细、个大、劲足，平日里从不说话，照麻老汉的话说，“三脚踢不出个屁”。两人平板着面孔，不言不语。
“狗日的，要不爆胎早到家了”。麻老汉心骂道。
“吁——”车停下来，麻老汉跳下车辕，裹紧了棉袄一蹲，钻下车去。刮木板撑得弓硬，“太软！”他向上喊：“喂，睡死？拣块石头！”带着吼音。
“哎，来了。”有才怯怯地，递过一块盆石。“上次嫌小，这回够大了吧。”他心说道。上次下坡时，师傅要眼石，他以为砸什么，拣了块小的，被臭骂了一顿。
“这大能拿住，能X你娅！”麻老汉毒骂：“狗日的，眼睛长着出气哩？”老眼瞪得溜圆，煽着牛气，自己钻出来，找了块卵石，又钻下去，“哐哐”的砸了起来。
车又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奔驰起来，“这黑天黑地，七里洞和五里坡咋过呀。”麻老汉心愁道。
七里洞，长不到六里。据传，汉张良为暗渡陈仓在嘉陵江边的绝壁上掏腰开出一条道来，一车宽，五里多长。高祖刘邦前来察看，一见这么宏大的工程，惊叹不已，问左右曰：“这该有七里之长？”皆曰：“对。”后人随叫七里洞。临沟鸟瞰，凭大的嘉陵江如一根银线，曲折而来，蜿蜒而去，訇訇的风声、水声响成一片。
“狗日的！”麻老汉恨道：“眼看轧在角石上，硬往过赶，爆一个车胎。熬黑。”
麻老汉有车、有技术，有才有劲。同性、同祖。四年来俩人挺合道，一路六套车，每次都跑在前，人轻、钱多，谁个不眼红。自打麻老汉前日回家葬母归来后，总是骂个不停。有才矮一辈，人也老实，只是懵着不说话。越懵越骂，越骂越凶，一连骂了三五天，他总没吭声。
有才爷做过土匪，绑了麻老汉爹，有才早就听说过这事。
“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还是同宗？”麻老汉越想越恼：“爹总归烧了两烙铁，狗日的。”他从小就见过爹背上的疤痕。“那东西钻心疼，心都快要跳出来。”爹说。“你要为爹报仇啊！”娘临死时说。
麻老汉开始恨有才：“土匪孙子！”他要为爹报仇，牙咬得咯嘣山响。
车进了七里洞，麻老汉一手拉套绳，一手握鞭杆，鞭稍不停地扫着外侧，两匹梢马紧向内靠。一双乌黑的鼠眼瞄着前方——车夫眼，丈二远。他的眼睛能看到两丈。
夜，死寂死黑，只有马蹄和着江水的声音和远处不时传来的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干掉他！”麻老汉顿生恶念：“趁他睡着推下涧去。”他心想定，随之猛甩两鞭，大车急速地向前飞去。
眨眼已来到七里洞最险的鬼见愁。回头望去，有才正耷拉着头睡去，还不停地发出“呼呼”的鼾声。“正好下手！”主意已定，麻老汉勒马停车。突然，“嗖”的一声，遭遇的野狼从车旁蹿过，吓了他一跳，梢马也受惊狂奔起来。白天也没有过七里洞停车，何况夜里，他头发直立，惊慌失措。
“镇住！”他想：“站起来，只要站起来，凭他三鞭子车会立停。”收脚、上跳，终于站了起来，正在要举手扬鞭，车子一闪，他又倒在车上。车轮上了块石，悬在半空，车中的碴煤倒落下山涧，发出“哗哗”的声音。车轮落下，震得他脑疼。
“嫖客吾儿，拉闸。”他狠骂道。
“噢！”有才应道。
车速稍转缓慢。他再站，又倒下。好险，差点跌落下车。
路面全是角石，白天也要十分小心，何况夜里，又是惊车。
“见鬼。”老婆、儿子站到了眼前，笑盈盈地。老伴是甘肃来的，对他好。生面做成熟饭，老布做成衣服，夜里被窝热乎乎地，庄稼人图啥，他知足。儿子十五岁，老年得子，这是人生大喜事。满月那天，他倾其所有折腾了一回——做了个山里人没见过的满月。之后，他从不多花一分钱，拼命地攒钱，拼命地攒，几年过后凑起来一数，整整八千，他用手帕一包，塞入了筒底。看到别人盖楼房：“不好！上的那么高，多费事，碰上地动，跑也跑不急。”他要像祖先那样盖一座四合大院。
麻老汉最心爱的还是这辆车，赶了一辈子，舍不得。承包时那阵子，他多掏了几百元，死顶包揽了这车。
“想球，刹车。”麻老汉醒过神，过几丈就是五里坡，坡如鱼脊，陡滑。七里洞一面临涧，而这五里坡两面都是百丈深渊，就象一块搭在山脊上的石板条，笔直、银白、陡滑。
试站，站了起来。“叭叭！”“叭！”三鞭响过，前梢红眼、青骡骤停下来。
“狗日的，好险。”麻老汉欣赏自己的车技：里沟外连紧三鞭，名扬方圆百十里。
刚下坡，踩刮木绳，“吱吱”地响，打滑。“车颠时煤碴钻进了刮木板。”凭多年的经验他判断道。但已晚了，车催、马疾、惯性加强，马车向坡下飞去。
“拉闸，有才。”这回他叫了有才的名字，这是几天来的第一次。
“……”
还是没有声音。“准是跳车了，狗日的。”他后悔没让有才坐到前边来，最少两人死在一起。
“沉住。”他提醒自己。两手紧钳套绳。
车速减缓，顺坡下滑。麻老汉眼睛一亮：辕马四腿直直蹬着，缓缓下滑。他松了一口气，眼睛迷湖了。“狗日的，老子总有一天要了你吾儿的命。”他咬牙切齿。
车又一颠，倾斜，左轮跳起二尺高，差点没把他摔下来，车速又加快。五里坡还有一里，更陡、更滑，马步已乱。
“跳车！”他想。“不行，两边都是悬崖。”他心急如焚，思绪已乱。
“咔嚓！”一声，车辆迅减，撵斜。他紧拉套绳，回头一看，天空中露出一柄锨头。麻老汉心中一颤“天不绝我。”他想，泪水几乎流了出来。
三百米，一百米，十米……
刚到坡跟，麻老汉瘫跌在地上，冷汗顺着背沟直往下流。“多亏辕马。”他来到车辕前，辕马汗流如注，搬起马蹄，铁掌已经脱落，血滋滋地，透着紫红。他跪在地上，老泪横流。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升上了头顶，整个山沟里通明透亮。
夜静静地，寒气袭人，他有些冷。“倒掉煤，空车回去。”他跳起来去抓锨把。锨把插在马车梆箱内，与车轴磨擦，冒着青烟，两只手锁着锨把。细看，是有才。又脚倒扣车尾花框，牙咬着木围箱。
“有才。”他两眼发热。
“……”
麻老汉扳开有才的手指，抱下车来。月光下。嘴里黑糊糊的，一摸，粘稠，“血？！”他忙解开有才的衣领，轻揉他的胸脯。
有才渐渐睁开眼睛，口中喃喃地说：“五叔，我爷——”话未说完，又吐出一口血沫。
麻老汉眼噙泪水，哽咽着：“狗——傻儿子，快莫说了。”他急忙扛下头车煤，脱下棉袄，铺上，再抱有才上去。飞跳上去，向县城医院的方向奔去。
麻老汉从此再不说“狗日的”三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