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唐)狄仁杰
天授二年对狄仁杰来说是一个喜忧交杂的年度,喜的是登上了为士大夫们所企慕的宰相宝座;忧的是当时酷吏横行,罗织之风甚盛,使他大有木秀于林之感,不知何日祸之将至。
酷吏政治是武则天统治时期的一个显著特点。在她取代李唐建立武周政权之时,酷吏是铲除政敌,夺取皇位的得力工具;武周政权建立后,酷吏又是她对付异己力量,巩固统治地位的重要法宝。武则天任用酷吏杀人之多,在唐朝诸帝中是空前绝后的。史载:“太后自垂拱以来,任用酷吏,先诛唐宗室贵戚数百人,次及大臣数百家,其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数。”在这些被杀的人中,属于武则天政敌的只是一小部分,绝大部分人都是被罗织诬陷而死的。在这场浩劫中,尽管狄仁杰机警过人,仍不能逃脱酷吏的罗织网,险些成为刀下冤魂。
一.酷吏政治
狄仁杰从天授二年(691)九月入相。到次年一月被捕下狱,其间不过半年时间,如何就由人上人变为阶下囚?官场风云固然险恶,也不至于如此之快。究其原因,还得从武则天的心理与酷吏政治的特点说起。
武则天鼓励告密始于文明元年(684),当时她刚废去中宗不久,有飞骑10余人因对赏赐太少不满,在坊间聚会饮酒时,有人说早知别无赏赐,还不如奉庐陵王(中宗)再登帝位。此事被他们中的一人告发,结果使在场的人全部都被处死,而告密者却获得了五品官的奖励。不过这时还没有有组织有目的的大搞罗织告密活动,仅是偶尔为之。
真正推行酷吏政治,始于垂拱二年(686)。据载:“太后自徐敬业之反,疑天下人多图己,又自以久专国事,且内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诛杀以威之。乃盛开告密之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这种猜忌、怀疑的心理,使她对一切人都不信任,尤其是唐朝宗室和重要大臣。为了能够挖出那些潜藏的政敌,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利用酷吏,奖励告密。此外,武则天推行酷吏政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通过“大诛杀”以树威,使人不敢轻易反对她的统治,因此不惜采取残酷手段诛杀一切怀疑对象。这就不免使打击范围有所扩大,使不少无辜之人受到株连。
为了鼓励告密者,武则天规定凡外地赴洛阳者都由馆驿提供驿马,供给五品官员的食宿,所言称旨的,授以官职,如果所言不实也不追究诬告责任。她还亲自接见告密者,不管是政府官员或是农夫、樵人,都要亲自召见,由客馆负责食宿供给。在这种体制鼓励下,四方告密者蜂起,搞得朝中官员人人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大祸临头。由于告密者甚多,武则天一人应接不暇,于是命人铸造铜匦,四面各开一小口,凡告密者可将密奏直接投入匦中。又命谏议大夫、补阙、拾遗各一人,专掌此事,称之为理匦使。
唐太宗时制定法律,禁止奴告主人。武则天为了彻底清除政敌,采取了鼓励奴告主人的政策,使得不少官员的家奴稍对主人不满,便出面诬告主人谋反,往往遭到破家诛戮。有人出面说句公道话,也容易遭到猜忌,轻者丢官,重者丧命。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被家奴诬告,酷吏周兴判为族灭之罪,郝象贤家人遂赴御史台诉冤,监察御史任玄殖受理此事,经他认真调查后认为没有证据证明郝象贤谋反,结果连任玄殖也被罢免了官职。这样搞的结果,就使负责监察或审讯的官员不敢再坚持秉公办案,冤滥大大增加。甚至出现了一种反常现象,朝中的官员往往极力讨好家奴,不敢稍有得罪,惟恐他们一不如意便去诬告家主谋反。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怪异荒唐的事都接连出现了。如醴泉(陕西礼泉)人侯思止,为人诡谲无赖,在游击将军高元礼家为奴仆。恒州(治今河北正定)刺史裴贞处罚了一位判司,判司遂唆使侯思止告发裴贞与舒王李元名谋反,致使裴贞与李元名之子豫章王李被杀,李元名被流放。侯思止告密有功,授游击将军之职,但他仍不满足,要求授予御史之职。武则天说:“卿不识字,如何能够胜任御史之职。”回答说:“獬豸何尝识字,但能触邪耳。”《资治通鉴》卷204,天授元年四月条胡三省注引《异物志》:“东北荒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忠直,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直者。”武则天认为他忠直,遂授予侍御史之职。武则天又赐给他籍没的官员房宅一处,侯思止不接受,理由是他十分憎恶反逆之人,不愿住这样人的宅第。由此,武则天对他更加赏识。
衡水(河北衡水西)人王弘义,素无德行,其邻居种有一片瓜园,他去索要瓜,邻居未给,心中怀恨。当时武则天喜好祥瑞,不少官员因献祥瑞之物而得以升迁,王弘义遂向县官密告,称瓜园有白兔出没,县官派人前去搜寻,将这片瓜园践踏殆尽。王弘义见别人因告密而得任官职,十分羡慕,但他又和官府之人素无瓜葛,不好虚妄诬告,便把目光转向民间。见到乡里耆老聚集举行社日之祭,这本是农村民众聚宴娱乐的一种活动,在唐代非常普遍,在春日或秋日都要举行。王弘义却密告说聚众谋反,结果遭到了残酷的镇压,被杀者达200余人。王弘义因此得到了游击将军的官职,后又升为殿中侍御史,成为执法之官。他在这个任上,胡作非为,草菅人命,经常无故杀人。如有一次他外出办案,路过汾州(治今山西汾阳),司马毛公不敢怠慢,设宴盛情款待,两人相对而食,一会儿不知毛公哪句话不称弘义之意,遂命人将毛公拉出斩首。为了炫耀自己的威风,他命人将毛公首级挑在枪头,大摇大摆地回到洛阳,“见者无不震栗”。
以上这些人都是通过告密而得到官职,并受到宠信的,虽生性残忍,由于素无学识,所以还算不上大酷吏。这一时期的周兴、索元礼、来俊臣、万国俊、丘神、郭霸等人,才是著名的大酷吏。他们大都心狠手辣,残酷异常,又深深地了解武则天的心理,投其所好,杀人无数,使朝野上下笼罩在一片恐怖气氛之中。这些著名酷吏由于具有一定文化素质,所以善于总结办案的反面经验,使人防不胜防。
概括地说,这一时期的酷吏政治有一个突出之点,就是罗织之风甚盛,为此来俊臣与万国俊、朱南山等编造《告密罗织经》1卷,罗列了各种诬告经验和陷人理由,欲害某人,就从几个方面同时诬告,并编造伪证,使被陷害人有口难辩。往往是一人入狱,牵连数十百人,使监狱人满为患。武则天还专门设置“制狱”于洛阳丽景门内,任用一些酷吏主持其事,主要是用于审理、关押重要案犯。凡是入此狱者,非死不能出,王弘义遂戏称丽景门为“例竟门”。意思是说入此门者,照例都不能活命。由于罗织之风愈来愈盛,搞得官员们人人自危,相见不敢交谈,“道路以目”。有不少人上朝以后从此就再也不能回家,因此,每逢上朝日,朝官都要与家人诀别,不知能否再相见。此外,武则天每每以酷吏杀人多少为忠心与否的标志,如来俊臣每次遇到有赦令颁布,就命令狱卒先把所谓重犯杀死,然后才宣布赦令。“太后以为忠,益宠任之。”在这种政策的鼓励下,酷吏们自然绞尽脑汁,努力扩大罗织范围,以残酷逼供,多多杀人为能事。武则天大兴酷吏政治的目的,重点在于打击宗室、大臣。关于这一点,在武承嗣向她所提出的“尽诛皇室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的建议中,表述得十分清楚。既然重要大臣也是其怀疑打击的对象,狄仁杰身为宰相,又不与诸武同流合污,虽然他与诬陷者来俊臣个人之间并无恩怨,但来俊臣为了讨取武则天的欢心,捞取更大的政治利益,也不惜将他诬陷下狱。从这个意义看,狄仁杰的这次下狱实际上是做了一次酷吏政治的牺牲品。与狄仁杰同时被捕下狱的魏元忠释放以后,武则天问他为何屡次下狱?魏元忠回答说:“臣好比一头鹿,罗织之徒好比狩猎者,他们需要用臣之肉作羹,臣又如何能够幸免!这些人杀臣的目的在于升官和追求显达,臣又有什么过失呢?”魏元忠的这些话就是当时情况的真实写照。
从史籍记载的一些现象分析,武则天的心理似乎已经达到了某种病态程度,即怀疑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和最信任的大臣。先太子李贤被害死后,武则天在天授元年(690)又下令将他的两个儿子活活鞭死。李贤的儿子,即武则天的亲孙子,年纪尚幼,也不可能参与什么政治活动,当然也不会构成对武氏统治的威胁。她能对亲骨肉下此毒手,不是心理失常又是什么?武则天对至亲骨肉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更为荒唐的是,宰相傅艺梦见自己登上了湛露殿,醒来后便把此事说给与自己关系亲密的人听,这个人也想靠告密升官,当然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便将此事告发了,结果傅艺被杀。其实傅艺也是一个善于逢迎献媚之徒,他就是靠这一套本领获武则天的欢心而登上宰相宝座的。天授元年九月,当时还是侍御史的傅艺,率领关中百姓900余人赴洛阳上表,请求改国号为“周”,赐睿宗李旦姓武。武则天虽然没有同意这个请求,但却将傅艺提升为给事中。自从他带了这个头后,于是百官、贵戚、四夷酋长、僧道等各类人,纷纷学他的样子上表请求改换国号,武则天就是在这样形势下登上了皇帝之位。由于傅艺功劳甚大,武则天登基之后,马上提升他为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当上了宰相。由此傅艺也创造了一个官场上的新记录,即在一年之内他的官服历青、绿、绯、紫,换了四次。由此可见,傅艺本来是武则天最为宠信的官员之一。尽管傅艺人品低劣,死不足惜,但梦中之事,不足以为定罪的依据,竟也使这样的宠臣死于非命,可见武则天的心理已脆弱到何种程度!
在这种极不正常的政治状态下,狄仁杰虽然也一度得到武则天的信任,但宠信程度还无法和傅艺相比,当有人诬陷他谋反时,武则天必然毫不犹豫地将他投入监狱。
二.无辜下狱
长寿元年(692)一月,左台中丞来俊臣告发宰相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司礼卿崔宣礼、前文昌左丞卢献、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等7人谋反,于是统统被捕下狱。
在这7人中,除魏元忠、李嗣真因曾得罪过酷吏,故被诬陷外,其余5人可以说都是无故遭受诬陷而被捕的。魏元忠早年因生性耿直,不与谄媚之徒为伍,在朝中声望颇高。酷吏郭霸本为一县丞,因为善于献媚,得到武则天的赏识,提拔为监察御史。当时魏元忠为御史中丞,是郭霸的顶头上司,郭霸为讨好上司,有一次魏元忠患病,郭霸专程前往探视,曾尝过他的粪便,对他说:“大夫粪便如果味带甘甜,则可忧虑;今味苦涩,说明病情不重,不必担心。”郭霸称魏元忠为大夫,已经有讨好之嫌,又亲尝其粪便,使魏元忠更加鄙视他的为人,于是魏元忠病好后逢人便讲说此事,使得郭霸大丢面子。这样一来,就引起郭霸对他的极大愤恨,串通来俊臣、侯思止对他进行诬陷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嗣真在永昌初年曾担任过右台中丞、知大夫事。他虽为执法之官,却不与酷吏同流合污,并对来俊臣大搞罗织、残酷杀人大为不满。他曾上书武则天,劝她不要再搞酷吏政治,武则天不听,反将他赶出朝廷,出任潞州(治今山西长治)刺史。由于他得罪了来俊臣,所以这次将他与狄仁杰等人一并诬陷为谋反,下狱治罪。
在此之前,来俊臣曾奏请武则天降敕,规定只要审讯时主动承认谋反的可以免死。狄仁杰等人被捕后,来俊臣就以此引诱他们招认谋反,狄仁杰说:“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狄仁杰之所以如此痛快地承认谋反,并不是真的相信可以免死的诱惑,而是为了避免来俊臣的酷刑逼供,无谓地遭受皮肉之苦。魏元忠在侯思止审讯他时,坚决不承认谋反,受到严刑拷掠。侯思止命人将魏元忠倒拽而行,拖得皮开肉绽。魏元忠不屈,大骂道:“我命薄,好比骑驴时坠下,足挂于镫,被驴所拽。”又招来了更为残酷的虐待。魏元忠说:“侯思止,你如要魏元忠的头就请截去,何必一定要我承认谋反!”魏元忠在备受折磨摧残之后,最后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还是承认了谋反。与其这样,倒不如狄仁杰来得爽快。狄魏二人不同的表现,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秉性问题,实质上却是二人智力高下的反映。
来俊臣,京兆万年(陕西西安)人。他的父亲来操是一位赌徒,与人赌博赢钱数十万,对方无力还钱,便把妻子送去抵债,此人到来家时已身怀有孕,生下的这个孩子就是来俊臣。俊臣早年就不事正业,为人凶残,因告密而得以任官。来俊臣当官后更加肆无忌惮,以手段残忍,杀人无数而为武则天所赏识。他审讯罪人时,不问案件轻重,常用醋灌犯人之鼻;或者将人扣入瓮中,周围用火烧烤;或者断绝犯人饭食,致使一些犯人抽取衣中棉絮充饥。他还与索元礼等人制作了10种刑具,称之为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或以椽关手足而转之,谓之‘凤凰晒翅’;或以物绊其腰,引枷向前,谓之‘驴驹拔撅’;或使跪捧枷,累甓其上,谓之‘仙人献果’;或使立高木,引枷尾向后,谓之‘玉女登梯’;或倒悬石缒其首……或以铁圈毂其首而加楔,至有脑裂髓出者。”每次审讯新犯人,来俊臣就把这些刑具搬出来当众出示,犯人看见无不战栗流汗,“望风自诬。”有人在审讯时喊冤,来俊臣就命人割去其舌。“士庶破胆,无敢言者。”在这种情况下,喊冤既无济于事,反倒要受到更残酷的迫害,所以狄仁杰决定先承认谋反,然后再设法脱身,这无疑是一种聪明的决断。
狄仁杰在狱中期间,判官王德寿见他未经拷掠就承认谋反,以为狄仁杰是软骨头,遂对他说:“尚书(指狄仁杰)一定可以减死。德寿既已受皇帝驱使,也想使官职有所升迁,希望尚书能够承认杨执柔也参与了谋反之事,这样对我将有较大好处,不知是否愿意这样做。”狄仁杰故意问道:“怎样才能把杨执柔牵连进来?”王德寿说:“尚书在春官任职时,杨执柔当时也在该司任员外郎,只要说在那时你们二人就相识,并拉杨执柔参与谋反之事即可。”狄仁杰一听此话,心中对这些无耻之徒更加愤恨,遂以头触柱,血流满面,大声呼喊道:“皇天后土,遣仁杰行此事!”王德寿见狄仁杰如此状况,怕事情搞大了对自己不利,急忙向狄仁杰谢罪,狼狈退去。
狄仁杰已经承认谋反,来俊臣并没有因此而减刑,仍要置他们于死地。由于武则天只同意逮捕狄仁杰等人下狱审讯,要处以死刑还要经她批准,在有关司法部门上报待批期间,来俊臣认为狄仁杰等人已无所作为,只等武则天批准便可行刑,“不复严备”。这正是狄仁杰所期待的时机,他拆下被头向狱卒要来笔砚,书写了冤状,置于棉衣中,向王德寿说:“天气已渐热,请将此衣交给我的家人,取掉其棉,以便狱中之用。”王德寿不察其中密藏有帛书,遂将此衣交给狄仁杰的家人。这时狄仁杰的长子狄光嗣在外任官,不在家中,其次子狄光远收到棉衣后,知道其中定有夹带之物,仔细检寻,发现了其父的冤状,急忙入宫告变,得到了武则天的召见。狄光远献上冤状,武则天阅后,召见来俊臣询问狄仁杰的案情,来俊臣回答说:“仁杰等人入狱,臣并未剥夺他们的冠带,饮食寝宿一切如常,如果没有谋反的事实,他们如何会承认谋反?”武则天遂命通事舍人周前往狱中探望狄仁杰的食宿情况,来俊臣将收去的衣物冠带又命人取来,让狄仁杰等人穿戴齐整,排列一行,让周巡视。周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畏惧来俊臣,唯唯诺诺,不敢详察,甚至连正视探视对象的勇气都没有,就匆匆回去复命了,狄仁杰等人洗雪冤情的希望又暗淡下去了。
来俊臣既然已认定狄仁杰等人为谋反罪,当然不会轻易让他们翻案。为了促使武则天尽快批准对他们执行死刑,他又命人假冒狄仁杰等人的名义伪造了谢死表,自己代为署名,又指示周将此表呈送武则天,一定要致狄仁杰等7人于死命。
三.侥幸逃死
狄仁杰等人的案件对朝野上下震动很大。狄仁杰、任知古、裴行本等人都是现任宰相,3位宰相同时下狱,无疑是一件大事,不能不引起朝野的关注。魏元忠虽仅为御史中丞,但他为人正直,声望颇高,又立有大功。这是指在镇压徐敬业的战争中,当时武则天命他为监军,与李孝逸共同负责征讨事宜。在讨论进军方略时,魏元忠力排众议,主张先打徐敬业之弟徐敬猷所率之军,这支叛军实力较弱,歼灭这支军队可以鼓舞官军士气,削弱叛军力量,然后集中军力进攻徐敬业所率精锐军队。事后证明魏元忠的方略完全正确。在两军主力决战时,官军前锋受挫,统帅李孝逸畏惧欲退。魏元忠坚决制止了这种企图,又献火攻之计,终于取得了决战的胜利。李嗣真为官清正,声誉也甚好。这样一批人同时被捕,又都是谋反大罪,朝士们非但不信,反而纷纷上书,认为这是奸佞横行,残害忠良。当时上书的主要有麟台正字陈子昂、万年县主簿徐坚、凤阁舍人韦嗣立、监察御史魏靖、给事中李峤、大理少卿张德裕、侍御史刘宪等。归纳起来,他们的呼声大体反映了如下几个方面的意见:
第一,反对酷吏政治,认为有害无益。他们大都认为尧舜之时、文景(汉文帝、景帝)时代,几致刑措,千古以来,传为?美谈。“今四海多衔冤之人,九泉有抱痛之鬼”,都是徐敬业、李贞起兵以来,酷吏横行,连坐相牵,用法残酷的结果。指出目前这种“小乃身诛,大则族灭”局面的形成,完全是那些“皆图苟成功效,自求官赏”者,任意罗织,草人命,并非真有如此之多的反逆者。
第二,大开告密之门,罗织严密,目的虽然是“将息奸源,穷其党与”,但实际上却使大批无辜之人冤屈而死。他们指出数年以来,四方告密,牵累千万,“大抵所告,皆以扬州为名,及其穷竟,百无一实”,遂使奸恶之党快意相庆,忠直清正之人痛心疾首。一人被捕,百人入狱,“或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所宁。”批评的矛头直指武则天本人。
第三,认为酷吏政治不尽早结束,将使朝士人人不能自保,离心离德,不利于国家稳定和统治的巩固。有人甚至指出目前正直之士纷纷入狱,被杀被贬者不计其数,照此下去将使陛下无可用之臣,焉知不是有人借追究逆党而行反间之计,先除去陛下辅弼之臣,后谋取国家社稷。
第四,认为酷吏政治破坏了国家法制。“夫酷吏者,资矫佞以事君,行刻薄以临下。”他们大都“侮宪害公,弄权挠法”,“罪遂情加,刑随意改”,致使国家规定的死刑三覆奏的制度,形同虚设。要求废除委派专使推按,便可决杀人命的做法。“人命至重,死不可生”,应依法复奏,减少冤滥。生杀大权应该掌握在皇帝手中,权不下移,移则冤滥易生,冤滥生则法制乱,法制乱则天下纷纭,祸乱必起。
他们的上书并不仅局限于狄仁杰、魏元忠等人的这次冤案,更多地还是从国家安稳、维护法制、反对酷吏政治的角度出发的,把酷吏政治的危害和影响论述得非常透彻,以促使武则天对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能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由于众人反映强烈,迫使武则天不得不认真地对待此事,她派给事中李峤、大理少卿张德裕与侍御史刘宪三人,再次复审此案。经过详细地调查与审理,证实这果然是一桩冤案。但是,张德裕惧怕来俊臣,不敢据实上奏,打算仍以来俊臣原所定之罪上奏。此议遭到李峤的反对,认为“岂有知其枉滥而不为申明哉”!他还以孔子的“见义不为,无勇也”的话,鼓励张德裕、刘宪二人,共同为雪洗冤案而尽力。在李峤的极力主张下,三人于是条列狄仁杰等人冤状上奏武则天,“由是忤旨”,皆被贬黜远州。从武则天贬黜李峤等人的举动看,她并不打算在这个时期结束酷吏政治,仍然信任来俊臣等人。
正在这时,前鸾台侍郎乐思晦年仅八九岁的幼子赴阙上变,从而为此案的洗雪带来了一线曙光。乐思晦于天授二年(691)六月被任为宰相,十二月被杀,前后仅半年时间。同时被杀的还有右卫将军李安静,罪名是谋反,实际上则是因为没有上表劝进,对武则天改朝换代支持不够。乐思晦大概也是因此事而被杀的,他的全家除幼子被送到司农寺为奴外,其余人全部惨遭杀戮。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够入宫请求皇帝召见,肯定有人支持并提供方便,否则被籍没为奴的犯罪官员子弟,尤其是一个儿童是不可能随意行动,更不用说入宫去见皇帝了。
武则天召见了这位儿童,问他因何事要求召见,回答说:“我的父亲已死,我家已破,对于我家之事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为陛下之法被来俊臣等人所玩弄而感到惋惜。陛下如不信臣言,请选择朝中忠直大臣、为陛下平素最信任者,再撰写一份反状连同此人交给来俊臣审讯,没有不承认谋反的。”武则天听了此话后,觉得有理,由此“太后意稍寤”。从这个孩子对武则天的这一番话看,似乎不像儿童所能说、所能想到的,很可能有人事先教给他,通过孩子之口反映给武则天。于是,武则天决定亲自过问此案,她召见狄仁杰等人,问道:“既然你们都称冤屈,为什么又承认谋反呢?”回答说:“如果不承认,则早就死于酷刑拷打之下了。”武则天又问:“既如此,为何又要写谢死表?”众人皆矢口否认。武则天命人拿出表来,出示给他们看,才搞清是来俊臣伪造的假表,于是下令释放了7人。
狄仁杰等人虽然无罪被释放,由于武则天此时仍宠信来俊臣,所以她不仅没有追究他诬陷大臣之罪,反而把狄仁杰贬为彭泽(江西彭泽东北)县令,任知古为江夏(湖北武昌)县令,崔宣礼为夷陵(湖北宜昌)县令,魏元忠为涪陵(重庆涪陵)县令,卢献为西乡(陕西西乡)县令,将裴行本、李嗣真流放于岭南。来俊臣与武承嗣深恨狄仁杰,屡次请求处死他,武则天以释放的诏书已颁下,不可反复为由,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御史霍献可当廷叩首苦争,要求一定要处死狄仁杰,仍没有得逞。霍献可早年任开封(河南开封)县令时,狄仁杰被贬外地,途经汴州(治今河南开封)时,欲留半日为民治病,霍献可不许,当日就将他驱逐出境。从此,两人结怨。后霍献可投靠武承嗣,遂得调为京官,专与朝中正直大臣作对,干了许多坏事。此次他苦争欲杀狄仁杰,一是借机以泄私愤,另外也是为了讨好武承嗣。霍献可不仅要求处死狄仁杰,连他的舅父崔宣礼同样也不放过,要求处死,他对武则天说:“陛下不杀崔宣礼,臣请陨命于前。”以头碰殿阶,血流沾地,以表示为臣不私于其亲。此后,霍献可常以绿巾裹头伤,微微露出冠下,希望武则天能看见,好得到升赏。可见此人德行之卑劣。
狄仁杰等人被贬约半年后,形势逐渐发生变化,酷吏政治开始衰落。出现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其一,经过多年的残酷杀戮,唐朝宗室大多杀戮殆尽,年纪幼弱者皆流放岭南,朝中公开的政敌也屠戮已尽,这样就使武则天的安全感大大地增强了。另外,有人认为:“今既革命,众心已定,宜省刑尚宽。”即武周取代李唐已经完成,天下之人皆已承认现实,政权的稳固性空前提高,“任威刑以禁异议”已没有必要。武则天也同意这个见解,遂逐渐地放宽刑狱。
第二,经过此次事件后,反对酷吏政治的人有所增加,呼声日渐高涨,如李昭德、朱敬则、严善思、周矩等人,都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他们接二连三地上书,说古喻今,苦苦相劝,要求武则天放弃酷吏政治。这些言论都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武则天,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的政策。
长寿元年(692)七月,当时告密者仍然很多,按照武则天自己的规定,凡告密者不许大臣过问,均由她亲自召见。由于人数太多,加之武则天年事已高,精力必然有限,使她觉得不胜其烦,于是就交给监察御史严善思处理。严善思仔细询问后,将其中850余人以虚构诳上之罪严厉处罚,使“罗织之党为之不振”。这是酷吏政治改变的一个显著信号。接着,侍御史周矩上疏提出“缓刑用仁”的施政方针,得到武则天的采纳,由是“制狱稍衰”。此后虽仍有酷吏杀人之事发生,但残酷程度已大大地不如以前了,人数也相对较少,来俊臣死后,酷吏政治可以说基本结束,国家法制恢复到正常状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