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国史上,苏秦是一位传奇性人物。
据《史记·苏秦列传》载,他与著名的纵横家张仪同时身挂六国相印,为纵约长,倡导合纵,对抗强秦,使“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最后因与齐大夫争宠而被人在齐国刺杀。
以上便是人们心目中的苏秦形象,它主要源于司马迁的《史记》,但实际上,它与史实却有很大出入。1973年12月,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一部类似《战国策》的帛书,共27章,整理者名之为《战国纵横家书》(以下简称《帛书》),书中有18章关于苏秦事迹的记述,且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内容不见于今本《史记》、《战国策》。这本帛书的出土,揭开了两千年来的苏秦之谜,
也使重新勾勒苏秦事迹成为可能。我们以此为据,重新把这位伟大纵横家的历史真面目再现于读者面前。
一、刺股攻读
苏秦是东周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乘轩里人,出身于一个普通农民家庭。苏秦兄弟五人,他排行最末,故字季子,其兄苏代、苏厉、苏辟、苏鹄,都是一时著名的纵横之士。苏秦的准确生年,今已不可考。《史记·燕世家》载:“(文公)二十八年(前334),苏秦始来见。”根据《帛书》,这一记载有误。《帛书二十二》说:齐宋攻魏,楚围翁(雍)是(氏),秦败屈丐。”又说“今者秦立于门”,显然是苏秦初出茅庐,游说陈轸的谈话。按“秦败屈丐”在前312年,假设青年苏秦首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是20岁左右,则推测他大概生于前332年前后。
其时,正值战国中期,各国龙争虎斗,风云际会,不少纵横之士游说诸侯,以口舌博取功名富贵,成为白衣卿相,权倾人主,声震天下。苏秦对此十分钦慕,加之兄长对他的影响。从小便立志献身此道。他只身前往齐国,投身于一代纵横大师鬼谷先生门下,学习纵横之术。
学成之后,苏秦曾先后游说周、秦、赵等国,但均不为所用,碰壁而归,感到十分羞惭。苏秦回家后,妻子及嫂嫂都看不起他,取笑他不务正业,不事农商,认为以他的才能想混取功名是痴人做梦。苏秦听后,不但不灰心丧气,反而闭门不出,发愤攻读。他日夜研习《阴符》、《揣情》、《摩意》等篇,探求打动人主的方法。夜半读书昏昏欲睡,他“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秦策一》)。这种刻苦攻读的精神历代为人们所传诵,锥刺股的苏秦与头悬梁的孙敬,都被编入《三字经》中,成为发愤读书的楷模。当然,苏秦刺股攻读的目的是为了求取功名富贵,但他那种锐意进取、
奋发向上的学习精神,至今仍是值得提倡的。
功夫不负苦心人,一年以后,他的学问大进,揣情摩意的功夫也提高了不少,苏秦再次踏上了游说列国的征途。是时,齐、秦两国比较强大,均有席卷六国,一统天下之志;而弱国之间,彼此明争暗斗,很容易被各个击破。苏秦力主合纵,即联合几个弱国共同对付强国,为此,他首先来到比较弱小的燕国。
二、千里归燕
燕僻处一隅,是七雄中比较弱的国家。太史公曾说:“燕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史记·燕世家》)。风雨飘摇中的燕国,“东不如齐,西不如赵”(《燕策一》),它的劲敌首先是其近邻齐、赵两国,而尤以齐国对其威胁最大。
公元前314年,燕王哙法古禅让,将国君之位让于其相子之,引起内乱。齐国乘乱,与中山国联合进攻燕国,燕王哙与子之均死,燕国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英明的燕昭王(公子职)在一片废墟焦土中即位,他矢志要报仇血耻,打垮齐国
为了复仇,先要兴国;为了兴国,必须求贤。燕昭王在听了郭隗对他讲的“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后,毅然决然,以郭隗为师,筑黄金台,置千金于台上,延揽四方贤士。“苏子闻之,从周归燕;邹衍闻之,从齐归燕;乐毅闻之,从赵归燕;屈景闻之,从楚归燕;
四子毕至,果以弱燕并强齐。” (《说苑·君道》)这个苏子就是苏秦,苏秦归燕在燕昭王师事郭隗三年之后,即前308年。
苏秦到燕国后,燕昭王对他非常重视,亲自到郊外去迎接,并盛宴款待,给予他很高的礼遇。苏秦也不负昭王厚望,他揣摩到燕昭王的心事,积极为昭王筹划谋齐之事。苏秦谋齐的总战略是,劝齐攻宋,孤立齐国消耗齐国的财力、物力,并使之放松对燕国的警惕,最后一举攻破。苏秦对昭王说:“凡天下之战国七,而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王诚能毋爱宠子、母弟以为质,宝珠玉帛以事其左右,彼且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也。”
为了报答燕昭王的知遇之恩,苏秦还自告奋勇地提出,愿为完成这一亡齐的总战略,亲自到齐国去做内应,他说:“王自治其外,臣自报其内,此乃亡之之势也。”但是,长期远离燕王,替燕国在齐做奸细,不但危险,而且易受谗言挑拨,令燕王对他起疑心。为此,苏秦曾意味深长地对燕昭王讲了一个由于忠信反遭恶报的故事。
故事说,有一人出外三年,妻子与别人私通。当听到她丈夫就要回来的消息时,与其私通者十分惊慌,问她如何对付?奸妇却心中有数,早已备好毒酒,准备鸩杀其夫。丈夫回来后,妻子命其妾上前送药酒给丈夫喝,妄图嫁祸于人。其妾心想,将药酒送给主父,则害死主父,将主母告发,则主母必被休逐,两者都不妥当。于是,她假装摔了一跤,把毒药酒给泼了。其妻看奸计告吹,便挑拨丈夫,丈夫一怒之下,把其妾捆绑起来,用鞭子狠抽了一顿。
苏秦用这一忠心为主的小妾反遭毒打的故事劝告燕王,希望昭王在他去齐国进行反间活动期间,不要听信其他人的挑拨离间,要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不要使他遭到和那个小妾一样忠信反受恶报的下场。
燕昭王听从了苏秦的建议,说:“善!吾请拜子为上卿,奉子车百乘,子以此为寡人东游于齐。”上述引文皆出自《战国策·燕策一》,不过,编者均误把文中的苏秦换成了苏代,参考《帛书》,便真相大白了。
三、舍身间齐
公元前300年,燕昭王遣其爱弟襄安君入齐为质,苏秦也随之赴齐,苏秦的任务是:“大者可以使齐毋谋燕,次可以恶齐赵之交。”这次苏秦入齐,虽不像易水送别那样悲壮,气氛也不似荆柯赴秦时那样萧瑟,但苏秦同样是怀着“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而去的,他一再对燕昭王表白:“臣以死任事”,“臣以死之围,任齐燕之交”(《帛书四》)。
众所周知,燕国的两大邻国齐、赵都是强国。苏秦第一次赴齐时,正值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之后,国力正蒸蒸日上。而此时齐闵王也在齐国即位,但国柄却操在薛公孟尝君手中。孟尝君连年伐楚攻秦,却极力笼络国势日盛的赵国,并与赵国联合,于前296年灭掉了中山国。客观形势对苏秦完成预定任务十分不利。苏秦至齐后,竭力与孟尝君搞好关系,为此,他曾劝阻孟尝君入秦为相,并曾向孟尝君献策,扣留楚太子以与其下东国做交换(《齐策三》)。苏秦这一次在齐国共停留了五年,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齐燕关系,取得了齐闵王的信任,但由于无法左右孟尝君,其“恶齐赵之交”的外交目的未能实现。
公元前289年末,苏秦第二次由燕使齐。与第一次不同,燕昭王这次为苏秦装备了大批财宝,整整装了150辆车,入齐的队伍非常庞大。齐国接待苏秦也十分隆重,齐相韩夤亲自在齐国都门外迎接,并为苏秦驾车。这时,客观形势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围杀了赵武灵王而在赵国专政。齐国也由于孟尝君指使贵族田甲谋杀齐闵王未遂,孟尝君跑回了封地薛,齐闵王亲自主持国政。
苏秦至齐之时,适逢秦国魏冉前来,约与齐共称帝,秦称西帝,齐称东帝,然后联合攻赵。这一建议正中好大喜功的齐闵王的下怀,他欣然接受。但当齐闵王向刚刚到达齐国的苏秦征询意见时,苏秦却坚决反对,并提出了他早已筹划好的释帝攻宋的建议,苏秦说:“齐释帝,则天下爱齐而憎秦,伐赵不如伐宋之利。故臣愿王明释帝,以就天下,倍约摈秦,勿使争重,而王以其间举宋。”(《齐策四》)
苏秦这一建议表面上是为齐闵王着想,骨子里却是为燕国打算。燕在齐之北,宋在齐之南,齐大举攻宋,势必削弱其北部边防,有可能给燕国带来可乘之机。其次,楚、魏均与宋接壤,齐攻宋,楚、魏必来争地,
秦国也不会置之不理,所以,齐一旦攻宋,必将陷入四面树敌的孤立境地。苏秦此计,一石数鸟,确实高明。
齐闵王果然上钩。宋国地当要冲,物产丰饶,历来为周围各国所垂涎。齐宋近在咫尺,灭宋后便可尽有宋地,这对齐闵王来说,诱惑力是太大了。闵王听从了苏秦的建议,并立即免掉了韩夤的相位,拜苏秦为相。前288年,齐闵王与赵惠文王在阿相会,相约联合攻秦之事。齐国宣布去帝号,齐闵王称帝前后不到二个月。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议,标志着齐赵联盟的正式形成,也标志着苏秦攻秦去帝的计划开始实施。苏秦参加了这次阿之会,是会内会外的中心人物。
阿之会后,齐军便放手攻宋,赵、魏两国也出兵配合,燕国更是派将军张广隹十率兵两万助齐攻宋。在强大的攻势面前,宋不得不割让其淮北地,暂时与齐讲和。
齐灭宋的最大障碍在于秦国,齐第一次攻宋时,秦国曾派御史起贾到齐国进行制止。因此,齐闵王在暂时与宋媾和后,便委派苏秦出访燕和三晋,组织五国合纵攻秦,以便齐乘机灭宋。苏秦这次出访,表面上是替齐闵王联合五国攻秦,而暗中却在策划五国反齐的联盟。
公元前288年末,苏秦从齐国回到燕国。齐闵王恰于此时杀掉了助齐攻宋的燕将,燕昭王闻讯大怒,但经过苏秦与凡繇的劝说,昭王认识到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灭齐复仇的大计,昭王遣使赴齐请罪,并向齐王道歉,说自己“择人不谨”(《吕氏春秋·行论》)。这一举动,极大地迷惑了齐闵王,使得他继续躺在火山口上睡大觉。为了进一步促齐攻宋,燕昭王又派兵二万,参加五国联合攻秦的联军。
接着,苏秦便由燕国至魏(前287年初),以便组织五国攻秦。此时,孟尝君已入魏为相,他对齐闵王是恨之入骨的。所以,苏秦与孟尝君十分投合,表面上他做为齐使联络五国,准备攻秦,背地里他已与孟尝君约好,一有机会,便联合反齐。苏秦至魏时,五国攻秦的联军已经集结在魏的荥阳、成皋之间,并推赵国的奉阳君李兑为主帅。但五国实际上貌合神离,加之苏秦身为齐使却在暗中联络反齐,因此,联军一直徘徊观望,并未认真准备攻秦。
为了促使攻秦联军迅速行动,以利齐乘机攻宋,齐闵王预先将宋国的平陵、阴许给孟尝君、奉阳君做封邑。齐国于前287年上半年发动了第二次攻宋之役。这此攻宋,引起了燕和三晋的不满,感到被齐国出卖了,因此,攻秦联军濒于瓦解。而燕昭王则乘机于此时与魏之孟尝君、赵之韩徐为密谋攻齐。谋事不秘,传到齐闵王耳中,闵王命攻宋齐军于当年八月退兵,以防备燕国的进攻,齐的第二次攻宋便这样流产了。
公元前287年下半年,苏秦来到赵国。赵国对苏秦很重视,封苏秦为武安君。三晋之中,赵国的力量最强,韩、魏皆看赵国的眼色行事,要想联合反齐,赵国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赵国当权的奉阳君李兑是主张联齐的,因此,苏秦在赵国的活动十分困难,不得不去联络地位仅次于奉阳君的韩徐为。韩徐为亦对齐怨恨,因此赞成攻齐。苏秦暗中谋齐的活动为奉阳君所觉察,他派人拘留了苏秦。苏秦不得已,连续写信给燕王,在昭王干预下,赵国才释放了苏秦。
苏秦由赵国脱身后,随即回到了齐国。至齐后,他首先阻止了齐闵王将蒙邑封给奉阳君的行动,巧妙地挑拨了齐赵关系。加之,齐国私下里又频频对秦国暗送秋波,终于导致了齐赵两国的公开反目。奉阳君于赵惠文王十三年(前286),派韩徐为率兵攻齐(《史记·赵世家》)。就在这一年,齐闵王召回韩夤为相,齐秦联合,齐军第三次攻宋,时值宋国内乱,宋王偃逃到魏国,死于温。齐闵王第三次攻宋,终于取得了成功,灭掉了宋国,但苏秦暗中组织的五国攻齐联军也即将兵临城下了。
四、功成身亡
公元前285年,秦、赵、韩、魏、燕五国终于组成了反齐的联合阵线,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苏秦的暗中活动,齐国的危机临近了。前284年,燕昭王亲自赴赵国会见赵惠文王,正式宣布与齐绝交。紧接着,五国联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齐国防守薄弱的北部边境一举攻入齐国。齐国拼命抵抗,与五国联军在济西进行大会战,结果,齐全军覆没。济西会战后,秦、赵等四国即按兵不动,独燕军在乐毅统帅下长躯直入,攻破齐都临淄。齐闵王逃至莒城,被淖齿所杀,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燕昭王卧薪尝胆28年,终于还了夙愿,报了积仇。
乐毅破齐的巨大胜利,固然与燕昭王的英明领导、乐毅的军事才能有关,但无论如何不能低估苏秦为燕反间的作用。《孙子·用间》篇曾有“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的话,而新近出土的西汉银雀山汉墓竹简中的《孙子》又增加了“燕之兴也,苏秦在齐”的一句,这无疑是对苏秦反间所起的重大作用的肯定。
燕军大举攻齐后(前284),苏秦为燕反间的面目便彻底暴露,齐闵王盛怒之下,下令车裂了苏秦。苏秦死时,年50多岁,一代纵横家终于以身许燕。服虔在评论苏秦时,说“苏秦于齐不出其信,于燕则出尾生之信”,是“燕之尾生”(《史记·鲁仲连邹阳传·索隐》)。
苏秦由于是为燕在齐反间而死,为当时人所不齿,其事迹也逐渐湮没,司马迁对此深有感触,他在《史记·苏秦列传》中说:“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太史公欲为苏秦正名,
其用心可谓良苦,但由于史料缺佚,终难免复蹈“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的旧辙。现在,《帛书》出土,苏秦的真相已大白于天下,太史公亦可含笑九泉了。
真相既已大白,对苏秦也应该重新进行评价。他虽未“为从约长,并相六国”,但确曾为相于三国(燕、赵、齐),扬名于诸侯,所谓“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间;百尺之冲,折之衽席之上”(《齐策五》)。李白曾有诗云:“洛阳苏季子,剑戟森词锋,六印虽未佩,
轩车若飞龙。”其声势之显赫在战国中确是罕有其匹的。
公元前288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两国均有席卷天下之心,也均具备相当的实力。由于苏秦纵横的成功,意外地出现了弱燕破强齐的结局,这个历史的偶然,在客观上,却为秦统一中国创造了必要的条件。齐国就此没落,齐、秦双峰并峙的局面被打破,秦国轻而易举地一跃而成为头号强国。从此,由秦来完成全中国的统一,
始成定局,历史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燕昭王破齐是战国中期划时代的重要事件,苏秦在这个历史的转折关头,发挥了重大作用,他的历史地位是不容低估的。如果说燕昭王是越王勾践式的人物,那么,苏秦就是昭王的范蠡、文种。唐代诗人陈子昂有诗云:“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当后人怀念英明的燕昭王时,也不应该忘记以身许燕的苏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