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
新发现的秦封泥中有“左田之印”和“郎中左田”两封泥①。“左田”职官在文献中没有记载，但传世文物中早有著录，如封泥著录中有“赵郡左田”、“左田之印”②封泥，玺印著录中有“泰上寝左田”印③。过去一般把“左田”作为田官④，但我认为“左田”的职责可能为田猎之官。
首先从田的本义讲，虽然它指田亩，耕种的土地，但又可作田猎之意解，而且这种用法由来甚早，在甲骨文中便已有之。如“壬子王卜，贞田諱，往来无灾。王占曰，吉。兹御。获犭亡廿廿一，麋八……”；“戊戌壬卜，贞其田噩，往来无灾”；“丁亥卜贞王田諲，往来无灾，諳，获鹿八，兔二、雉五……”⑤等等。此外文献中田作田猎讲的例子也很多，如《周易》“师田有禽”，《尚书》“无逸不致盘于游田，《谷梁桓四年传》“春曰田，夏曰苗，秋曰諵、冬曰狩”《淮南子·本经训》“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等等。因此仅从字面上讲“左田”不一定非是田官，也可能是田猎之官。
其次，从“郎中”的职掌看，“郎中左田”不可能为掌田之官。《汉书·百官公卿表》：“郎中，秦官，掌宫殿掖门户，有丞。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熏力。属官有大夫、郎、谒者，皆秦官。又期门、羽林皆属焉。大夫掌议论，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谏大夫、皆无员，多到数十人。……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皆无员，多到千人。议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初学记》卷十一：“郎中，秦官也。……秦初置郎中令，其属官有三署，署中有郎中、侍郎，无员，多至千人，主持戟侍宫殿，出则充车骑，汉因之。”《史记·刺客列传》：“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挟尺寸之兵，诸郎中持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汉书·高后记》：“逐产，东之郎中府吏舍厕中。”如淳注曰：“百官表郎中令掌宫殿门户，故其府在宫中，后转为光禄熏力。”从文献中记载看，郎中的职责为负责宫殿安全，出充车骑，与管理耕稼的田官之间没有关系。它不仅“持兵，皆陈殿下”而且“其府在宫中”。从秦汉历任郎中令看均为皇帝亲信之臣，却无一人于田有关。如秦二世时的郎中令赵高，利用接近皇帝的特殊地位而左右了二世，使“二世常居禁中，与高决诸事，其后公卿希得朝见”⑥。汉初陈平为避吕
之谗而固请为郎中令“日传教帝，是后吕
谗乃不得行”⑦。至文帝以代王入京为帝，入未央宫当夜便命其亲信张武为郎中令，以防不测。郎中令之职的重要性由此可知。故从秦汉官制由主管宫殿安全的郎中兼管田地是不好解释的，结合上古重视狩猎的风俗及田字也有田猎之义，把“左田”解作田猎之官，倒合乎情理，而且在文献中也有反映。《汉书·李广苏建列传》：“(李敢)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怨敢伤青，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为讳，云鹿触杀之。”从李敢之死的记载看，郎中令至武帝时一直负责皇帝田猎的事宜，有田猎之职(“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否则武帝就不会用“鹿触杀之”的话来替去病掩盖，别人也不会相信。正由于郎中令有田猎的职责，因此云其为鹿触杀才合乎逻辑。
再言之，秦汉田官另有专称，从未有以左田名之者。《云梦秦简·田律》：“禀大田而毋(无)恒籍者，以其致到日禀之，勿深致，”秦简整理小组注：“大田，官名，主管农事。《吕氏春秋·勿躬》：‘垦田大邑，辟土艺粟，尽地力之教，臣不若宁諶，请置以为大田。’”⑧此处的大田即为秦最初的掌管农事的官员，后来改称治粟内史。⑨西汉时，景帝改之为大农令，武帝又称大司农，皆为中央一级田官。秦代的地方田官之名今亦可知。《云梦秦简·田律》：“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酉(酒)，田啬夫、部佐谨禁御之，有不从令者有罪。”秦简整理小组注曰：“田啬夫，地方管理农事的小官。”(10)《云梦秦简·效律》：“及都仓、库、田、亭啬夫坐其离官属于乡者，如令丞”。都田啬夫为秦负责一县农事之官(11)。另外秦亦有其他田官，如“右公田”为管理公田之官；“官田臣”为公田之管理官员，秦之官厩亦有专田，由专人负责。(12)从目前材料看秦的田官系统脉络清晰，左田并非田官。在汉代太常有田，因此推行代田法时，太常属田为一重点，其属官有均官，这是由于其有庞大的山陵之地，有諷输之入所致。郎中职在执戟，府在宫中，须臾不离皇帝左右，也无田地可司，左田解为田官很为不妥。从汉代看，田官除中央大司农外，地方径名田官，其前多冠以地名，如马辛田官(13)、北假田官(14)、渠犁田官(15)。文献中汉置田官多在汉的北部及西部边陲，随地随事而设。从文物看内地亦有田官，如“蒲反田官”就是汉设于“蒲反”的田官，但它“不是各地区都有的常设机构，而是根据需要设置的”(16)。从汉代田官体系看也没有由郎中兼摄的情况出现。总之，“左田”非田官的证据是充分的。
“左田”作为田猎之官可能与《周礼》中的田仆相同，二者亦可能存在着一定的传承关系。《周礼·田仆》：“田仆，掌驭田路以田以鄙。佐车之政，驱逆之车，令获者植旌，及献比禽。凡田，王提马而走，诸侯晋，大夫弛。”郑玄注：“田，田猎也”，“鄙，循行县鄙”，“驱，驱禽使趋获”，“逆，卫还之，使不出围”，“令获者植旌，以告获也”，“及献比禽，田毕获者各献其禽。比，种物相从次数之。”贾公彦疏：“朝祀之副曰
，戎猎之副日佐(17)。田仆的职责为天子出猎时的副车(“佐车之政”)，负责驱赶禽兽(“驱逆之车”)，维持狩猎秩序(“令获者植旌，及献比禽”)及狩猎中的顺序及天子礼仪(“凡田，王提马而走，诸侯晋，大夫驰”)是天子狩猎时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古“左”“佐”相通，郎中位为天子近臣，平时持戟护卫，出时负责车骑安全(“出充车骑“)，田猎时来担任维护田猎秩序的田官是合乎情理的。古者天子重视巡猎，由郎中来担任专职或兼职的佐田(“左田”)之官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秦对臣下持兵控制甚严，在外出狩猎时亦应不例外，由郎中来充当佐田的角色，正合乎其平时的职责，而且从李敢之死看，武帝言鹿触杀之的原因也正是郎中负责田猎的职责被人了解和易于接受，因此才用此理由来为去病遮掩，否则又何必非言鹿触杀不可呢?
传世有“泰上寝左田”印，泰上寝为始皇之父庄襄王之寝已基本成为定论，因此此印当为设于泰上寝的左田所用，此外的左田之职责可能有两种，一为古人似死如生的观念下为死之帝设立如生人的各种官职，二为负责寝上祭祀时的禽兽之获。《汉官仪》：“上林苑中，天子秋冬狩猎，取禽兽无数实其中。”“上林苑中以养百兽……似飞具缯缴以射凫雁，应给祭祀置酒，每射得万头以上，给太官。”因此泰上寝左田当主要为司狩猎供祭祀之官。
秦封泥中有“左田之印”，传世封泥亦有“左田之印”。陈直先生指出“汉封泥县令长中有某某之印，疑为县令长丞尉所公用者，在某种公牍中适宜用之。又如某某长印，某某丞印，是专用者，在某种公牍中适宜于用之。不独县令长为然，在九卿属官令丞中比例亦多。(18)“左田之印”当为左田之官的公用之印。那么“左田”的隶属关系如何呢?首先从“郎中左田”讲，左田不一定非为郎中令属官。秦封泥中有“宦者丞印”亦有“高章宦者”。“高章宦者”应指设于“高章”的宦者，而并不能从此而看出宦者必隶属于“高章”。同理，从“郎中左田”亦看不出左田非属于郎中令。其次，从《汉书·百官公卿表》看，少府下有佐弋(封泥中有“佐弋丞印”)，而封泥中在北宫下亦有弋丞(“北宫弋丞”)，这表明像狩猎之官这种游猎性职官的设置并非一处，但是从少府的职掌看，游猎性职官首先应是少府的属官。因此我认为“左田”可能隶属于少府。封泥“郎中左田”似应读为“左田郎中”。这是由于“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皆无员，多至千人，”称“左田郎中”易于分别，它指出此郎中为负责“左田”的郎中，而非其它。它反映出“左田”虽极可能隶属于少府，但其却是郎中令属官的郎中，这和它隶属于少府是不矛盾的，这也是天子狩猎时安全工作的特殊性所决定的。
传世封泥中有“赵郡左田”。“赵郡”二字漫灭不清，初释为赵郡当有其因。《史记·王翦列传》：“十八年，翦将攻赵，岁余，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史记·秦始皇本纪》：“秦王之赵郡，诸尝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始皇生于邯郸，幼年长于邯郸，赵灭之后又幸邯郸，快意恣肆纵马田猎设置专职的田猎之官的可传性是存在的。“赵郡左田”亦或为此段历史的见证，其可能是始皇至邯郸时设立的佐田之官，而非赵郡守有权设立左田之官。
综上所述，我认为“左田”当为田猎之官，隶属于少府，为史籍漏载，由郎中令属官郎中担任，地方上因时、因事而设。从目前情况看，“左田”仅为秦官。至于“左田”在汉代是否存在及职掌，隶属和组成的变化，尚待更多的考古发现来不断揭示。
［注释］：
①周晓陆、路东之：《空前的收获、重大的课题——古陶文明博物馆藏秦封泥综述》，路东之：《秦封泥图例》《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一期。
②吴式芬、陈介祺：《封泥考略》中国书店1990年版。
③陈介祺：《十钟山房印举》涵芬楼1921年。
④赵超：《试谈几方秦代的田字格印及有关问题》《考古与文物》1982年第6期。王辉：《秦印探讨》《文博》1990年第5期。
⑤郭沫若：《卜辞通纂》第682、638、641片。见《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2卷，科学出版社，1983年。
⑥《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
⑦《汉书·陈平传》中华书局。
⑧、(10)、(11)《睡虎地秦墓竹筒》睡虎地秦墓竹筒整理小组编文物出版社1978年。
⑨《于豪亮学术文存》中华书局1985年。
(12)王辉：《秦印探述》《文博》1990年第5期。
(13)《居延汉简》甲编释文第46页，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科学出版社1959年。
(14)《汉书·食货志》、《汉书·元帝纪》均有“北假田官”之名。
(15)《汉书·西域传》。
(16)山西省博物馆乔淑芝：《“蒲反田官”器考》《文物》1987年第4期。
(17)《周礼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8)陈直：《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