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娶妻
京城的八大胡同，其实在明朝就已经是妓女所在之地。当时的皮条营、胭脂胡同、百顺胡同和韩家潭都有一些妓院，一代名妓玉堂春就住在百顺胡同和皮条营之间的苏家大院。到清朝晚期，一条胡同，一块地盘，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地悄然绽放，形成了号称八大胡同的妓院区。而到了民国，八大胡同并未随着国体变更而萧条，反而更加繁盛起来。
民国初年，北京地方审判厅审理判决了一起离奇的离婚案。说他离奇，是因为当事人是个太监，名叫张静轩；另一名当事人是个妓女，名叫程月贞。这是民国成立、新法施行后，法院公开审理的最早的一桩离婚案，轰动一时。
太监结婚之事古已有之，但人家结婚那不叫结婚，称作“对食”，也就是搭伙吃饭的意思。两个寂寞的人走到一起，只能互相抚慰照顾，做名义上的夫妻，也权当是自己跟正常人一样。太监张静轩在宫中当过差，有点权，也有点钱。有钱又有权就不免产生那样的想法，所以他也要结婚。但他不愿强迫良家妇女为妻，因为那样既害人又害己。他想到了妓院。
某日，张静轩在某个窑子里买来了一个妓女，是个贫家的女儿。九岁那年家里无法生活，父亲把她卖给外村当童养媳，因她公公押宝输了钱，把她卖给另一家地主当丫头。又经两次转手卖给了妓院。张静轩与这位窑女过起了小日子，但是好景不长，窑女常常哭闹太监没有那玩意儿，为何要娶妻，太坑人！张太监没办法，就遣人把她打发回了老家。
不久，张静轩在“润身女浴所”附近，与前来洗浴的妓女程月贞结了缘。也许有人问，那个时候有女子浴池吗？有。1907年，李铁拐斜街上开办了北京城第一家“润身女浴所”，是八大胡同一家清吟小班里的名妓金秀卿创办的，那时候，无论是官堂，还是浴堂，对于妇女来说，都是禁地，因为那都是专为男人洗浴的。女人只能用自家的澡盆子，接一些热水，用毛巾沾着清洗身体，很少有人用大盆子装满水清洗全身的。金秀卿是一位因选秀而走红的妓女，因此在京城里名气很高。她是个很聪明的人，非常有头脑，她深知妓女洗浴的困难，就利用她以前和官僚政客们的关系，在李铁拐斜街上开了“润身女浴所”。
这里妓院林立，会馆、饭店也很多。她的浴所采取的不是大浴场的形式，而是每个人一个洗澡间。妓女们接完了客人，都希望到一个卫生设施比较好的地方冲个澡，清洁一下身体，放松一下，所以润身女浴所给她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去处。附近公馆里的阔太太和小姐们也都喜欢玩儿新奇的，经常光顾，有时候还会带朋友来。金秀卿为了能够迎合那些太太、小姐们的口味，还特意从巴黎进口了大量化妆品，还有土耳其蒸气浴。
但是，在封建礼制束缚下，普通人家的女子们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笑不露齿，更不用说到公共澡堂子里，在众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身体了。况且，这样的做法在当时的男人看来简直大逆不道。所以到女澡堂洗澡的普通人家的女子还是非常少。
妓女程月贞是洗浴的常客。她本是江苏曾经红极一时的名妓，却是南花北调到了北京。这位南国美女带着那种北方妓女少有的温柔扑面而来，一时倾倒了京城的许多嫖客。妓女一般用鲜花作为头饰打扮自己：春天戴菊花，夏天戴香甜的桂花，秋天戴李子花，冬天戴兰花。有个外国人很迷恋妓女的头饰，更迷恋妓女程月贞的风情，为她买了珍珠做的花做礼物，其形状色泽保持不变。程月贞很是高兴，戴在头上在酒宴上唱曲，纤手轻摇折扇，更显示了她婀娜的体态，增添了她的妩媚。
当时妓风大炽，胭脂、石头等胡同，家悬纱灯，门揭红帖，每过午，香车络绎，游客如云，呼酒送客之声彻夜震耳。士大夫相习成风，恬不为怪。身为高级妓女的程月贞度过了一段艳煌的岁月。
然而岁月流逝，程月贞青春不再。她正是在这时碰上了太监张静轩。她主要是看他有钱，也确实是想找个归宿。她觉得跟了张静轩，远比在妓院里卖身、到人老珠黄没人管没人理、带着一身怪病死去要好得多。所以张静轩提出娶她时，她也不敢摆什么架子，立马应允了。
可是，当她进了张静轩在正阳门外的家以后才知道，张静轩已经有老婆，结过婚了，她现在来到这里，连个名份也没有，因此心中不免有上当之感。然而，她还是打算跟张静轩过下去，她觉得，根据自己的年龄再回去操皮肉生意已经太不相宜。
程月贞跟着太监一天天地度着岁月，而这个无性的男人愈来愈难以应付：这种人干不了那种事还非要瞎干，起性时，就掐、咬、撕、磨人家的身体，令人受不了。脾气又古怪，极难伺候。时间一长，他们两个人就不免经常吵架。张静轩竭力要保持作为男人的面子，不容程月贞反抗，一反抗就揍她。二人在打打闹闹中，从晚清一直打到了民国。
民国了，改朝换代了，大清皇帝退位了，宫廷里的太监跟着下岗了。张静轩手里有些积蓄，买了几处房产，做起了出租公。而程月贞从“臣民”到“国民”，长了不少女权平等意识，越发不能容忍张静轩的行为了。
1912年冬天某日，张静轩、程月贞又发生了口角，越吵越凶。你揭我的短，我爆你的丑，互相之间不留情面。恰在这时候，张静轩有客来访，好面子的张静轩只好暂时吞下一口恶气，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变了笑脸接待客人。客人走后，张静轩铁青着脸，回头就跑到柴房捞起一根劈材，进屋关上门，扒下程月贞的￥子，照着她的粉臀狠狠地打了几下，直打得程月贞惨叫连连。张静轩一边打还一边问：“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做了？”程月贞开始还嘴硬，到后来实在吃不住痛，只好哭着求饶。张静轩才放开她，气哼哼地出门了。
这次打架，打去了程月贞与他最后的一丝情意，也打定了她离婚的决心。她忍着痛，收拾起细软，从后门逃走了。她没娘家可去，只好暂时躲到了一个先前的姐妹家里。
张静轩办完事回到家一看，立刻意识到程月贞出走了。他派人找了好几天，才知道程月贞的去处。张静轩对这个女人也烦腻了，打发人去跟她说，只要她能退回她的“身价银”，把拿去的东西还回来，就由着她去。程月贞当然没有钱还他，也不想退回那些东西，而是一纸诉状把张静轩告上了法庭。
幽默风趣宣判书
程月贞请人写的状子条理分明，所提出的离婚理由有三：一，张静轩是一个太监，不通人道；二，张静轩故乡有妻，他现在犯有重婚之罪；三，自己被张静轩虐待不堪。这个状子送到北京地方审判厅，立刻被受理了。主持讯问的就是审判厅推事林鼎章。他接这样的案子还是头一回。
发生在阉人、妓女身上的离婚案，令当地人颇感新奇，因此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
张静轩和程月贞被传唤到庭。林鼎章首先根据程月贞的诉状，对程月贞说：“按照法律，夫妻结婚以后，知道有可以离婚的理由，而结婚一年以上不上诉，就不得再起诉，你现在跟张静轩已结婚二年多，因此你诉状中提出的前两个理由已经不能成立。至于第三条，你说张静轩虐待你，则你必须有事实上的证明，比如说，他打你，就应出示相关的证据。”
程月贞一听，马上回答说：“我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是他那天打的，现在还有些痕迹，大人您不信就来看看吧！”说着就要退￥子。
林推事赶忙制止道：“有痕迹，我信，信！——那末，你现在一定要跟张静轩离婚吗？”
程月贞回答一定。
林推事本着民事调解的精神，劝解道：“如果我叫他不再打你，你还离婚否？”
程月贞还是说离婚。
林推事再将张静轩叫上来，问他的意思，张静轩提出：“离婚是必然是要离的，但请大人务必将我所出的身价银以及程月贞卷去的东西追回来。”
林推事听后立刻予以反驳：“凡是人身，不得为所有权目的物，这在前清就早已悬为厉禁，何况民国？这一笔身价银岂容有要偿之权！”
张静轩改口，说那不是身价银，是代程月贞所还的债务。
林推事驳斥道：“你因为肯帮程月贞还债，她才肯嫁给你。那么按照中国一向的习惯，夫妇的财产并无分别，在婚姻成立后，债权债务的主体，就已经合并为一了，你们从前既然没有特定的契约，此时岂容有此项主张！”
张静轩一时没了话说。
林林推又问程月贞：“你临走的时候可曾拿走张静轩的财物？”
程月贞回答，只拿走了自己随身的衣物首饰。
这时张静轩当场指出：“程月贞临走时拿走了我的银洋258元。”
程月贞承认：“我是怕走后生活无着，不得已才带走了这些钱。”
张静轩得意了，当下要求堂上判程月贞归还，否则就不准她离婚。
林推事道：“离婚是关于公益的，还债仅关于私益的事项，如果为了钱债的缘故，就拘束她本人的离婚自由，那也是不合法的！”又说，“如果程月贞真拿走了你的钱，一定帮你追回。”于是林鼎章再问程月贞，“这笔钱你能不能还？”
程月贞觉得不用归还身价银已是大欢喜，又怕离不了婚，所以表示同意。到此，案件审理基本完成。
三天后，审判厅将张静轩、程月贞再次传唤到庭，由林鼎章开始当庭宣判，判词是林推事亲自拟定，情理并重，文辞藻丽，风趣幽默，堪称法律文书中的奇文：
此案程月贞提起离婚之诉，根据三种理由，曰太监也，重婚也，虐待不堪也。但使三者有一，已与法理相背。张静轩之辩诉状及口头陈述，均称甘心离婚。可见双方爱情业已断绝。至张请追还身价银并追程所携逃动产等情，查人身不得为所有权目的物，前此身价之款，岂容有要偿权？张又变其主张，谓我乃代彼还债，有字据为凭。夫程因张代还债务，故愿为其使女。张既娶程之后，则依中国惯习，夫妇财产并无区别。婚姻成立之时，债权债务之主体合并，权利即已消灭。至程随身必需之衣服首饰，按诸法理，亦无褫剥一空以偿债权之办法。张又谓非将随身银元及拐携钱物追缴，实难从其离婚等语，殊与法理径庭。……盖一则监守自盗，未能举证剖明，一则人财两空，亦应原情矜恤。用定期限，勒令偿还。
林推事读完之后，程月贞稀里糊涂，她问林鼎章道：“请问堂上，这到底是准不准我离婚呢？”在场人无不开怀大笑。直到林鼎章把判决书详细地跟程月贞讲解了一遍，程月贞才恍然明白过来。至此，这场离婚奇案尘埃落定。
在那时离婚本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太监结婚又是一件奇事，而他所娶的又是一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妓女，法庭运用的又是民国成立新法，北京地方审判厅的林鼎章推事所作的审判书，极其特别，不但象一篇美文，而且颇不乏令人捧腹之处，是法律文书中少有的奇文，所以这个案子引起一时轰动。
